毗婆舍那

解讀《那個毀了我們的女人》

周濤

電子科技大學教授

互聯網科學研究中心主任

在黃士芬女士的小說《那個毀了我們的女人》中,她描述了一個腦機結合的未來,也許開始只是一小部分人,但為了獲得同樣的競爭優勢,越來越多的人不得不一次次改造自己的大腦。改造前後的人還是同一個人嗎,還擁有一致的人格和靈魂嗎?盡管黃士芬女士用一個溫情的結尾化解了這些問題,但問題背後的鋒機還是讓我不寒而栗。不過,我認為打開了大腦這個潘多拉的魔盒,未來可能比黃士芬女士描述的還要可怕。

中國古代的詩人為了表示尊重,經常為其他詩人的作品寫“和詩”,就是用一首關聯的詩作為應答。我覺得自己是沒有資格品評黃士芬女士的作品的,因此專為她的作品寫了一篇小小說,也談談我對腦與未來的理解。

毗婆舍那

Z從內觀艙走出來的時候,突然感到一陣眩暈——每次回到真實的世界,他都有一種腳踏虛地的恍惚。在內觀艙中,Z化身為斯巴達勇士,體驗了長達27年的伯羅奔尼撒戰爭。依靠鋼鐵般的身體去殺死狡黠的敵人、摧毀先進的文化、征服妖嬈的女人……這種感覺是如此的真實和美好,使得Z第一次對自己曾經引以為傲的纖細身材產生了一絲厭惡。

內觀艙的前身是美軍為戰爭中落下終身殘疾甚至全身癱瘓的士兵設計的一種心理治療產品。最初的設備只是通過微電流簡單地刺激幾個關聯的腦區,讓癱瘓在床的士兵獲得久違的性快感。隨著腦科學的飛速發展,特別是借助腦機接口對大腦運作機制的深入了解,科學家們設計出了越來越復雜的刺激組合,可以基於事先給定的若幹關鍵詞和場景描述,引導被試的大腦構造出極其細膩的夢境,體驗與真實經歷幾乎一致的快樂和痛苦。

“人類的大腦就是潘多拉的魔盒!”這套技術的發明者、2049年諾貝爾生理獎得主T教授在他的獲獎演說中,把自己的工作描述為“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這項技術最早被置於極其嚴格的倫理管制下,僅允許應用在失去了大部分活動能力或被迫持續忍受來自身體的巨大痛苦的殘疾人士、重病患者甚至絕症患者身上。然而,不到十年,在中國和印度就出現了大量粗糙的仿制品。商業上的巨大成功使得這些仿制品的技術水平很快大幅度超過了美國本土,很多美國人和歐洲人不遠千裏到中國和印度來體驗這種不同尋常的“第二人生”。於是美國和歐洲也不得不取消禁令,打開一個又一個的潘多拉魔盒。

這個技術在中國被包裝成了一個封閉的休息艙,還起了一個半俗半釋的名字“內觀艙”。由於電流和藥物的作用,用戶在內觀艙中會進入某種大腦高度活躍的偽夢狀態,一兩個小時就可以完整經歷一個月的人生。內觀艙收費昂貴,而且偽夢狀態對人體能量消耗巨大,所以以前只有有錢人才會偶爾晚上到內觀艙裏做一個悠長的夢。但是很快,內觀艙的技術得到了改進,不僅成本大幅度下降,而且還有一套完備的輔助設施可以自動通過靜脈提供營養、自動處理排泄物、自動按時按摩肌肉……

在Z二十歲的時候,內觀艙剛剛在中國出現。作為一個物理專業的學生,Z最早對這種“偽造的真實體驗”是嗤之以鼻的。但他的初戀女友L是內觀艙的忠實粉絲。L下了很大功夫勸說Z嘗試內觀艙,最後,Z被L的一段話所打動:“Z,我們體驗空間和時間只能通過主觀的感知。對獅子而言,動物園的獅山是狹窄的牢籠,但地上的螞蟻一生都無法探索完這麽廣袤的領地。如果你的腦子運轉得更快,時間於你而言就慢了。一個晚上,我們可以體驗完整的一年。不管這是真是假,你難道不明白這相當於你可以活一萬年嗎?”和絕大部分人一樣,Z一開始嘗試就無法停下來,到後來除了必要的工作時間,Z就一直躺在內觀艙的夢中,以至於他和L的戀情也無疾而終。短短十多年,社會的面貌完全被內觀技術改變了。白天大街上基本見不到行人,因為除了少量在工作的人外,其他人都蜷曲在內觀艙內。

Z從內觀艙爬出來,因為今天是他的法定工作日。半個世紀以來,人工智能逐漸取代了很多原本必須由人完成的工作,而且做得更好。現在,一個人每月平均工作一天就足夠養活全世界了。作為一個普通的非管理崗人員,Z每個月只需要在智慧中樞的安排下工作一天即可。其中,一半左右的工作都是擔任智慧中樞的“標注師”,也就是幫助智慧中樞更好地理解和人類相關的各種場景。舉個例子,Z可能被要求在若幹張女孩子的圖片中選出最性感的一位,又或者從若幹段鳥叫聲中選出最婉轉動聽的。通過這些標注,智慧中樞就能提供更符合人類需求的服務,當然,主要是通過內觀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