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吾國吾民 第六章 壯士十年歸(第3/6頁)

盧雲變了,他居然收了?胡媚兒有點吃驚,也有點不敢置信。這封信要在十年前送來,定會氣得盧大人全身發抖,若不將之當場撕爛,也必將妖女斥罵一頓。堂堂的狀元爺,餐風露宿也做等閑,為何要希罕別人的饋贈?若真收下了,豈不讓楊肅觀輕賤自己,豈不讓天下人譏諷訕笑?屆時傳入顧倩兮耳中,看她的舊日情人這般硬骨氣,卻不知她心裏作何感想了?

隨便了,十年來大海揚波,人生幾度風雨,歷經了多少故事之後,盧雲早已豁達了。旁人瞧得起他也好,戲弄他也罷,盧大人都已看開了。

燈光掩映,盧雲默默將信封拿起,反覆探看楊肅觀送來的心意。

第一眼瞧去,信封上寫了五個小楷,墨跡俊雅,字如其人,寫道:“轉呈盧知州”,果然是楊肅覩的親筆真跡。盧雲微微一笑,低頭去看密封處,這回卻又見到了火漆,其上印滿官箴,最大的一個是“中極殿大學士本鑒”、其次則是“代戶部左侍郎楊緘”、“代吏部主簿楊緘”等小印。

盧雲雖說久不在朝廷,可見識學問還在,區區一眼瞧去,便知楊肅觀身兼數職,不惜屈就內閣威望,以一品大學士之尊降格紆貴,代管著侍郎、主簿等小官。可掉個頭來看,不啻也是“吏部主簿”加管“中極殿”,六品混一品,終究是亂了綱常。

都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無論正統朝是何景況,自有故友擔待,何勞自己煩惱?也是事不關己,盧雲便不多想了,他就手捏了捏信封,忽覺人手處四方方的,裏頭像是放了塊令牌。盧雲微起訝異,便道:“這裏頭是什麽?”

胡媚兒不願多言,迳自道:“你拆開信封吧,拆了便知道了。”天下最難的差事,莫過於說服盧鐵頭。好容易他收下東西,自是多一言不如少一語。盧雲也不多問,正待撕破火漆,忽見左下方署名處還蓋了個章,依稀瞧去,卻是古篆四字,盧雲低頭辨識,勉力讀道:“靈吾玄志。”

古怪的印鑒,不知是什麽來歷,盧雲自是微感訝異。胡媚兒見他望著自己,卻也不加解說,催促道:“你快拆開信封吧,拆了之後,我便告訴你這四個字的來歷。”

靈吾玄志,這四字定然是楊肅觀的字號,想來他官職已高,旁人不敢直呼他的本名,便也用上了表字。盧雲閉上雙眼,手裏擰著信封裏四方方的鐵牌,只在推測楊肅觀的用意。

手裏的東西斷無疑問,必是一塊官箴令牌。楊肅觀既然寄來此物,意思便是要他留在北京。想來以他的高官重職,便要替自己討一個三四品官,那也不是什麽難事。料來信封裏無論是工部左侍郎、還是太仆寺少卿,總之都比當年的七品知州來得大。

盧雲久久不語,心意恐怕有變。胡媚兒忙道:“盧雲,楊大人事前交代,他希望你能留在北京。”盧雲沒有說話,兀自閉著雙眼。胡媚兒與盧雲雖說相處無多,可一見他閉目養神,便曉得事情難辦了。她嘆了口氣,還待要勸,卻見盧雲張開雙眼,微笑道:“你呢?”

胡媚兒微微一愣,道:“我……”盧雲頷首微笑:“你啊,你也希望我留著麽?”胡媚兒低下頭去,含笑道:“我當然也想,不然我何必當這個說客……”

昔年兩人同生共死,沿途逃亡,胡媚兒當時幾番歷險,全是為了盧雲。她幽幽嘆了口氣,還待要說,忽然手上一熱,卻給盧雲牢牢握住了。胡媚兒心頭怦怦跳著,只見盧雲微微一笑,頷首道:“胡姑娘,謝謝你。”耳聽盧雲開口致謝,胡媚兒自是大喜過望,正要撲入他的懷中,卻聽盧雲輕聲道:“胡姑娘,謝謝你的一番心意,請你回去轉告楊大人,便說盧雲很承他的情,請你代我謝謝他。”說話間,便將東西還給了胡媚兒,跟著站起身來。

盧雲的意思很明白了。這個北京無論多麽繁華熱鬧,他都不會留了,因為他已經找不到他要的東西了。

盧雲已經表明了心跡。胡媚兒自知不能再勸,她低下頭去,雙手拿著信封,卻也不知該說什麽。盧雲來到面擔旁,忽道:“臨行前最後一事,可以向您打聽一個人麽?”胡媚兒急忙擡起頭來,喜道:“可以!可以!不管你要問誰都行!便顧小姐的事也行!”

盧雲眼眶微微一紅,自從碗櫃裏取出了幹布,靜靜擦拭著竹擔。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緩下手來,輕聲道:“胡姑娘……還記得那個孩子麽?”

那個孩子……那年王朝復辟,天下大亂,盧雲千裏奔波,最後在怒蒼山頂割袍斷義,白水瀑畔生死決戰,一切全是為了那個無父無母的孩子,阿秀。

為了阿秀,盧雲舍下了頂戴功名,拋開故友情人,就此毀去了自己的一生。今時今地,離開北京前的最後一點心願,就盼知道阿秀好不好,是否已經長成了一個好孩子。一時之間,盧雲淚水盈眶,喉頭竟然哽咽了。胡媚兒也緊泯下唇,想來心中必也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