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吾國吾民 第七章 天寒翠袖薄(第8/9頁)

靈音心下一凜,急忙去瞧茶杯水面,但見幽幽暗暗中,右後方約十丈處藏了一個人,乍然瞧去,好似躲了只八尺大蝙蝠,讓人背脊發寒。靈音見自己給密探盯上了,自是大驚失色,抓起禪杖,才要回過頭去,卻覺茶杯裏的倒影一晃,屋檐下的身影竟已消失無蹤。

探子遠走,陋巷裏空無一人,僅余下一片又一片的飄飄雪花。靈音懸頭冷汗,方知盧雲是友非敵,正要起身致歉,肩頭卻給盧雲按住了,聽他道:“大師傅請座,昔時少林隨喜,大師慈悲嘉言,猶然在耳。今夜能為師傅煮上一碗素面,實乃不勝之喜。”

靈音聽這面販自承認得自己,不由微微一愣,待得凝視盧雲樣貌,卻見他頭戴大氈,遮住了大半個臉,料來不願以真實面目示人。他自知遇上了湖海遊俠,趕忙合十回禮,嘆道:“老衲忝居達摩院首座,不到江湖走動,不知江湖臥虎藏龍,愧甚、愧甚。”胡志廉夫婦一旁聽著,卻不免目瞪口呆,自不知盧雲與靈音適才已然較量了一場,已讓這位少林高僧大為心折。

靈音說了幾句,盧雲卻也不再回話,自去地下洗碗了。靈音嘆了口氣,便也不再過去打擾,自向胡家夫婦道:“兩位施主,咱們再去客棧用針,老衲雖沒把握治好他,可至少能讓他神智清楚些。”話聲未畢,這孩子一聽又要紮針,立時哭鬧起來,喊道:“鬼!好多好多鬼!”

胡家夫婦大喜道:“他聽懂咱們的說話了!”

看這孩子還懂得怕痛,也許慢慢診療之下,或能好轉也未可知,一時媽媽拖著,爹爹壓著,便將之抓去施以酷刑,料來毒打多回之後,必有知覺。

胡正堂哭哭啼啼地走了,四下便又靜了下來。盧雲洗過了面碗,將鍋碗瓢盆一一收拾,便也等著離開。

此時離午夜還有半個多時辰,難得有了空閑,盧雲便也坐上了面攤竹椅,自坐巷口打盹。

與世無爭的第一天開始了,半個時辰後盧雲便要永遠離京,再也不會回來。此時心情再平靜不過了,別人輕蔑也好,尊敬也罷,他都看得開了。無所謂、無所求,該做的都已做了,命數設若如此,一切不必強求,這便是夫子所言的“知天命”吧?

身上裹著自己的長袍,盧雲閉上雙眼,已然睡著了。街邊燈籠暈黃,巷口路人一個又一個經過,但見有個男子坐在竹凳上,他頭戴大氈,容情沉默,只在布莊邊兒的巷口小憩片刻。昏黃的燈光把他的影子拉成長長一條,街上的行人見了這人的影子,莫不改道離開,仿佛那裏黑影是老虎的大尾巴,誰敢貿然去踩?

盧雲根本不曉得,今夜整城的人都在回避他,這不是因為楊肅觀的那封信,而是因為他變了。十年水瀑歷練,他已經脫胎換骨了。當他心生悲傷,不知掩飾之時,非只武林高手能察覺異狀,連身無武功的人也能知道他的身分來歷……

那街邊的男子無名無姓,他並不孔武有力,也未曾攜刀帶劍,可他像極了那幫傳聞中的人物……好似叫“劍”什麽“神”……還是“劍”什麽“王”……

當……當……當……也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鐘聲,終於午夜了。盧雲卻還睡著,雖然聽得鐘聲,卻只緊了緊他的長袍,兀自轉了個身。

閑雲野鶴的第一個好處,便是可以沒天沒地的睡覺。無妻無子,孓然一身,睡覺時乃不知有天有地,遑論日升月降?正痛快酣眠間,忽聽“兜兒”一聲喊,布莊門口停下一輛馬車,那車輪剛巧不巧,卻恰恰壓在盧雲的影子上。

像是狗尾巴給踩中了,盧雲雖是睡眼惺忪,卻還是從大氈下睜開了眼。他眯眼來瞧,卻見街邊停下了一輛馬車,耳中聽得女子的話聲:“紹奇,你們先回去吧,我得下車去買幾錠布。”

“娘!”車中傳來兒童的歡笑:“我今晚要去提燈,你可別忘了!”

午夜時分,有人打擾盧雲睡覺了。馬車駛離,大街再次安靜下來,盧雲也醒了。他將手暖暖窩在自己的袍子裏,默默瞧望地下,但見街邊走來了一雙翠黃繡花鞋,踩到了自己的影子,看那腳踝好生纖細,當是方才那名婦人了。

叩叩叩,繡花鞋兒轉到了布莊門口,聽得鞋兒的主人敲了門,輕輕說道:“店家,我來找幾錠布,勞駕您開門。”

似曾相識的嗓音,客客氣氣,禮數周到,依稀在哪兒聽過。嘎地一聲,布莊老板總算打開了門,哀嘆道:“楊夫人啊!整整等了你一個晚上,你可總算來了啊。”

燈籠照下,面攤的盧老板張大了嘴,他仰起頭來,望向門前的楊夫人。她素面未施脂粉,卻得丹桂之芬,不必花滿月圓,卻已一派韶華。在那寒夜之中,她微微回眸,見得面攤老板緊盯著自己,卻也不曾失了禮,只是眨眼而笑,隨即轉身入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