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騎驢婦人(第3/3頁)

旁邊人聽他說了這段是非,不由人人擊掌,想來那華溶在江西一地鬧得也實在不像話,是個人人痛恨的主兒。

裴紅欞在旁邊無意聽得,略一籌思,卻不由神色微變,她這時想起的卻是余果老剛才略略給她描述過的江西局勢:

“那東密一直未能勢浸江西,只怕還不只為你哥哥的政治清明,他們在江湖中懼的還有人在。那就是鷹潭華家。華家門中原有兩姓,一為華,一為蒼,那蒼姓之人卻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鷹爪一門的嫡系。他們世居弋陽,曾遇大難,是華家人出手化解,才免了滅門之災,為感華家的大恩,所以投入華家中永為世仆。華家財雄勢厚,生意所及,遠超江西地界,就是海南塞北也有他們的分號,在江湖中也頗得人緣,他們兩家在江湖中也就被人稱為‘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他們與你哥哥想來暗裏有約,有他們與令兄一在朝,一在野,互為掎角之勢,江西一地可以說水潑不進。所以這麽些年下來,東密勢頭雖風生水起,卻一直也沒敢擅入江西之地。”

裴紅欞想起這段話,心頭不由微微悶煩:如果是這樣,鷹潭華家為華溶之事與兄長已生嫌隙,那一直虎窺於側無孔不入的東密,這下不就有機可乘了?

陳去病——接下來她想到的是這個名字。怎麽這麽耳熟?那還是多少年以前了?在她還是個梳雙丫髻的小女孩兒時,那個玩伴兒小男孩兒不就是叫阿病嗎?她可曾親眼見過他怎麽垂著雙髫,一臉病懨懨的樣子,每到秋冬之交,他身體不好,動不動就要拖下兩條青鼻涕。

一念及此,裴紅欞心頭隱動溫柔之意——時間過得真快呀,這個陳去病是不是就是自己小時認得的那個阿病呢?他出身行伍世家,父祖累功官至千戶之職。自己小時還曾嘲笑他父親枉是軍人,卻有他這麽個動不動就流青鼻涕的兒子。

難道——他現在卻也正任職江西?又有如此的風骨傲意?

裴紅欞眉頭一蹙,可他為什麽會捉華溶?得此之隙,如果那鷹潭華家果然有余老人說的那般家底勢力,他們一旦與哥哥構畔,那東密豈會坐失良機?而東密一旦出手,合謀華家,勢浸江西,這難得的一塊人間福地只怕從此就也要搖搖在亂世風雨裏。

她心頭正自念頭電轉,卻聽那邊幾個人一拍案,其中一個老者叫道:“神州無日月,南昌有青天呀!”

裴紅欞因他這一聲叫,心中忽然忍不住就升起了一絲感憂雜亂——這些生民,這些生民是如此地渴盼著一個青天。可她自己——幼生巨族、長嫁愈錚的她,卻知道,這個世界,其實是最實際的。在那一份表面的政治清明之下,卻不知正有著多少執政者的苦惱煩恨,又有著多少與種種勢力間不得不爾的妥協交換。這些百姓們,他們只怕不會想到,這難得的清明之局背後所一向慣有的錯綜復雜與陰森晦暗。他們又知不知道,可能就為了他們所贊許的那一個生靈的正義,一個可昭告天下的斬華溶以平民憤的決定,換來的卻可能是整個江西的一朝局變,風蕩雨激?

可此人又如何能不殺?

因為,那關乎曾被欺淩的亡者的正義。

裴紅欞一側頭,卻見那騎驢而來的婦人這時也正把目光投向那說話的幾個腳夫。她目光中的意味,不知怎麽,讓裴紅欞感到,似乎腦中所想恰恰就與自己所見略同般。

那婦人的目光看似溫溫涼涼的,可那一份溫涼的背後,卻隱有一種深深的憂慮,和裴紅欞一樣,似同是一種憂世傷生的苦澀,也同是這雜亂人世中她們自己本人寧可沒有的、對這一份世道內情的洞見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