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6頁)

你洗洗手,地球不會爆炸。沁婷盡量溫柔地說。淚珠兒不理她,徑自走了,直到她發火,對她發號施令。為這麽小的事,沁婷的感覺糟透了。

她不喜歡自己在家和在公司是一種形象。

同時,淚珠兒有一些福利院帶來的收藏,全是些撿來的糖紙,上面印著兔子或者花卉,有機玻璃的紐扣、橡皮筋、已經滾得很臟的小小的毛線團等等。沁婷曾經無數次地勸她把這些東西丟掉,還給她買了芭比娃娃、史努比之類的玩具試圖改變她的興趣,但結果都是徒勞。淚珠兒愛玩的,還是她的那些肮臟的東西。

高貴的玩具總是備受冷落。

有一回沁婷執意要丟掉那些肮臟的東西,淚珠兒當然不肯,她雖然沒有大哭大鬧,但是眼睛裏投射出來的是十分仇恨的目光。這讓沁婷冷不丁地打了一個寒戰。

然而這些都不是問題,關起門來數落,打開門時伸著大拇指誇獎,這是咱們龍的傳人的生活模式。只要出醜出在家裏,什麽都好說。畢竟人們是稱贊沁婷的愛心的,她現在是一位母親了,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更加完美了。

可是很快就發生了一件事,讓沁婷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

那天她把淚珠兒打扮得像個安琪兒,娃娃領的白襯衣,帶絲絨花邊的紅格子背帶裙,總之插上翅膀便可以飛起來直接做小天使了。

她們到國貿的超市去買東西。要說這裏與百貨商店有什麽區別,那就是物品精良,價格也貴出幾倍,所以國貿超市總是冷清清的,讓人擔心它第二天會不會關門大吉。沁婷覺得這裏的購物環境好,又不必擔心假冒偽劣,你要想過高質量的生活就得付出代價,這方面她是很想得通的。

買完所需的物品,走過付費通道,她們被門口的保安攔住了。一個年輕、消瘦的保安給沁婷敬了一個舉手禮,他說需要對二位檢查一下。

這對於沁婷來說簡直是一種侮辱,甚至是人身侵害。她的臉色鐵青,卻又不便與小保安吵起來,她在心裏罵了一句真瞎了狗眼!準備在他們例行完公事之後就找值班經理,一定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粟子飯碗難保。

她們被帶進一間四壁白墻的房子,探測器一樣的東西在相隔身體一拳的位置優雅地掃移,如果是百貨商店斷然沒有這樣的禮遇。探測器在淚珠兒身上亮起了紅燈,原來她偷了一只口紅藏在懷裏。

那一瞬間,嚴沁婷差點沒暈過去,腦袋嗡地一聲,頓時滿面潮紅,像被人當眾剝去了衣服般無地自容。她惡狠狠地盯住淚珠兒,淚珠兒的臉上卻是與她年齡不符的從容。

小保安的眼光裏充滿蔑視,那意思是說,別演戲了,你女兒怎麽可能用兩百多元一支的名牌口紅,誰教她的還不一定呢!如果不是這樣,沁婷簡直要給這個小保安塞小費了,是他讓她們進了這間房子,否則在大庭廣眾之下,她如何收這個場?

回到家裏,沁婷讓淚珠兒跪在客廳的地毯上,她手握雞毛撣喋喋不休地教育女兒。一側墻壁上的鏡子裏呈現出她兇惡、歹毒,像用毒蘋果害白雪公主的老太婆一般的模樣。她頭發淩亂,高跟鞋東一只、西一只,人像上了發條焦躁地走來走去,聲音尖厲如金屬劃玻璃……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嗎?她歷經苦難,奮鬥多年所規劃、實施的這套東西,根本與她想像中的情景面目全非。她陡然丟掉雞毛撣,蜷在沙發裏哭了起來。

她跟淚珠兒一個星期沒說話。

沁婷始知,為什麽淚珠兒被兩次退回福利院,而院長又“逼”她簽下“生死合約”。

她沒有後悔,如果她是一個患得患失的人,就不可能有今天驕人的成績,然而她不可能不抱怨。

一劍和她的丈夫老何組成了一個丁克家庭,在不要孩子的問題上理論多多。有一次她說得太振振有詞,沁婷不滿道,你結婚的時候都三十六歲了,不生也罷。一劍被點了穴,反唇相譏道,你怎麽知道我就生不出來?

沁婷沒說話,她是一個知道該在什麽時候沉默的女人。但她心裏想,生不生的,何必有那麽多的說法?就像老何,在大學裏教歷史,自己也像歷史一樣又老又舊,縱是有一肚子的學問也甭想轉化成一分錢,聽著他神聊你是真開心,看著他整天喝茶、睡覺、看書、盯著金魚發呆你是真著急。然而,但凡什麽人,相見歡就好。一劍非說他是“和氏璧”,天上難找,地下難尋,仿佛這普天下的女人都不識貨似的。

當然當時的一劍還是單身,正在挑挑揀揀尋尋覓覓之中,有較多的時間陪沁婷說閑話。沁婷一直喜歡一劍的尖刻,她的一針見血是無人可以取代的。

訴說淚珠兒的種種不是,沁婷的口氣猶如抱怨婆婆。一劍沒有切身的感受,不以為然道,淚珠兒如醉如癡地撫摩柔軟的東西,自然是渴望一種母愛,那是她想象中的母親的胸懷,至於她收集的那些破爛,它們伴隨她度過寂寞、陰暗的童年,是她不可能離棄的東西,已經成為她情感的一部分。但是說到她偷東西,一劍便不做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