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吧裏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懷舊色彩,周遭掛著放大的黑白照片,上面是蕓蕓眾生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好像是當年的知識青年在西雙版納的生活照,沒有什麽特別,但一定是傾注了作者無盡的情感。

店主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臉上是任何人都不可能理解他的踏實,所以生意再差對他來說也沒有一點觸動。總之他一點不急,一看就是社會上那種永遠生不逢時,自改革開放之後就沒有回過神來的人。

本以為有了淚珠兒,生活就不像過去那麽孤獨了,但沁婷始終覺得她是一個人生活。尤其是嚴安上了大學以後,她住在學校裏,如果不是為了拿生活費、洗衣服這類非常具體的事,她是很少回家的。沁婷如果悶了,就只能到清吧裏坐坐,這還是她以前養成的習慣。

她當然知道坐在這裏本身就是一種落伍的表現,但這種地方很適合沁婷。她白天工作忙亂得很,晚上就特別需要清靜。這時的清吧裏正輕輕地傳送出《梁祝》,沁婷撿了一個窗邊的位置坐下來,點了一杯鮮榨果汁。

如泣如訴的音樂仍在敘述著一個家喻戶曉的故事,然而此刻的沁婷對愛情已經沒多少遐想了,不過熟悉的旋律卻把她帶回了八十年代。那時懂得聽《梁祝》還很時髦呢,那是一個詩意的年代,喇叭褲、交誼舞方興未艾,台灣校園歌曲到處泛濫,如果你不懂朦朧詩足可以自殺謝罪了,所有的講座都在講美學、“美的本質”……總之,那又是一個沸騰的年代。

每個人的青春歲月都會湧動著一股激進的潛流。

那時的沁婷剛剛從某師範大學畢業,人單薄得有點讓人擔心,二十二歲的人看上去只有十七八歲。她皮膚白白的,眼睛也如兩汪深潭碧泉,人卻並不顯得俏麗,大概是她梳著兩條過時的辮子,穿著也過分樸素,僅僅是格子襯衣和藍褲子而已,更重要的是她好像沒怎麽發育,這當然就不那麽誘人了。

那個年代的嚴沁婷沒有寫朦朧詩,也沒有沉溺於蹦恰恰,但是她的舉動又是絕對詩意的——她選擇了到山區去當鄉村女教師。那時她的想法很簡單,她覺得自己天生就不是一個趕浪頭的人,但是卻願意踏踏實實地做一點事,在青山綠水之間,和油菜花同棲同宿,還有一幫天真無邪的孩子尾隨其後,那不就是她向往的生活嗎?

盡管父母和朋友們都覺得她浪漫得太不著邊際了,如果是圖個政治資本那還情有可原,可是人家團支部書記還沒有這種壯舉呢,還在積極地活動留校,組織上也沒有許諾要培養你,你這麽做不是莫名其妙嗎?

可是沁婷做事並沒有嚴肅的思想鬥爭,她覺得這有什麽,無非蘿蔔白菜各有所愛罷了。如果選一個離家近的學校,每天上班下班,說不定還是讓她教政治之類的照本宣科的東西,那有什麽意思啊?想想都困。不如穿行在山水草木中間,那才能獲得真正意義上的身心自由。

那時的沁婷真是太年輕了,幾乎是在校園裏長大的她,就跟無菌試驗室裏的小白鼠一樣,哪裏知道外面世界的每一寸空氣裏都有兇險的病毒,沁婷她哪裏會知道呢?

至今她還記得那是一個明媚的上午,她坐縣裏教育局的吉普車,由一位科長陪著去貴州某山寨小學報到,一路上雖然顛簸得厲害,但景色卻比她想象的還要美。遠處青山疊翠,卻在白紗一般的薄霧中默默沉睡,一千年一萬年的不肯蘇醒,業已對塵世間的一切了如指掌,淡然以對;溪水在山澗一往無前地流淌,嘩啦啦的似有自己無盡的歡樂;油菜花是沒有的,但是叫不出名稱來的野花或者成串地懸掛,或者孤芳自賞地搖曳,都是那樣的色彩斑斕,恣意開放;還有就是新鮮的空氣裏有一股植物和泥土混雜起來的味道,談不上芳香,但好聞極了,是大自然才有的原始氣息。沁婷被眼前的景色驚呆了,仿佛自己倏然間闖入了一個巨大而又不可思議的夢境,立刻就沒有意識了。

吉普車停了下來,陪同的人抽煙的抽煙,喝水的喝水,熟視無睹地聊天,根本也不注意沁婷陶醉的表情,搞得沁婷連個感慨的對象都沒有,只好夢遊一般地兩眼發直,暗自嘆息這世界上果然有世外仙境。

當時的媒體還報道了她的事跡,他們說她是《一朵悄悄開放的紅杜鵑》。

村民們很快就接受了沁婷。姑娘們送給她一套民族服飾,沁婷穿上還真像那麽回事,她們也穿她的牛仔褲和黑毛衣對著鏡子來回照。孩子們每天圍著她聽格林童話,他們眼睛嘴巴齊齊張著,仿佛在聽另一個星球發生的事。

沁婷就住在學校裏,盡管吃住都相當簡陋,點的也是煤油燈,而且要自己種菜和打柴,應該說生活還是很苦的,但是她是那樣被重視,被許許多多淳樸的村民愛著,她的心裏每天都很溫暖,當然也就很踏實。有時,天大的困難和艱辛在年輕的時候你會渾然不覺,只有它化為了滄桑才變成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