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7頁)

丹青走後的若幹個晚上,淚珠兒常常徹夜難眠,她想,為什麽她就不能折過身去,尋找一下來時的路?其實這種想法不是沒有過,童年時代總是幻想著奇跡出現,只不過現實是冰冷無望的,所以後來她才會有意識地一次次錯過,寧肯封閉自己也不再去做任何嘗試。探尋自己是很痛苦的,總得伴隨著一些不可言說的經歷,如果最終毫無結果或者比現在還糟,那又該怎麽面對呢?

可是現在,她改變主意了。

福利院的院長還是那位沉穩的男人,見到淚珠兒他很高興,露出少有的歡快的神情。“想不到你還記得我們。”他拉著淚珠兒的手說道,“你能回來看看我真高興,因為你小時候是最內向的。”

淚珠兒說:“院長你真的沒變。”

“還說沒變,頭發都白完了。”他邊說邊用手擼了一下頭發,他的頭發像撒了一層胡椒面那樣灰灰白白的,是當今成熟藝人喜歡染成的顏色。

其實淚珠兒心裏並沒有太多的激動,她來,也不是為了看望曾經善待過自己的人,善待總是有限的,比起心中綿長的煎熬與隱痛,她已經完全不記得童年時代有誰真正關愛過她,或者真正願意走進她的內心。

她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便顯得有點艱難地說:“院長,你看我已經這麽大了,你總該告訴我……”

“告訴你什麽?”

“我的,真正的,身世……”

院長沉吟片刻,反問她道:“你現在過得還好嗎?”

淚珠兒點了點頭。

“那你這是為什麽呢?”

“想進一步的了解自己總沒有什麽錯吧。”

“可你明不明白,這樣做對她不公平,我指的是嚴女士,你背著她這樣做,她如果知道會很傷心的。”

“可我一開始就很排斥她,跟她無論如何也親近不起來。”

“我們接受一個人,除了愛之外,還有尊重、體諒和包容,她為你也付出了很多啊,這麽多年,她已經把你培養成人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淚珠兒低下頭去,她一直知道自己背負著沉重的道德枷鎖,人們關心的是他們能看到的東西,通常是你得到了一個大恩惠,還有怨言就是罪過。

院長緩言道:“探尋這些其實沒有什麽意義,現在有許多觀念都在受到很嚴肅的挑戰,比如發明永動器的人,經常處於惶恐狀態的人,還有一些沉溺於‘我從哪裏來,我到哪裏去,我是誰?’這類問題難以自拔的人,都是需要接受心理輔導的。許多時候,哲學的深層思考恐怕是最接近走火入魔的狀態了,你現在是一名大學生,自己的思想體系也正在形成,千萬不能鉆進牛角尖裏不出來。還有,很多人都以為當今時代,張揚個性,看重自己的個人感受,甚至自私一點都是可以理解的,但其實沒有一個寬厚的、心存感念的胸懷,永遠覺得別人對不起自己,社會對不起自己,以這樣的心態對待人生,怎麽可能快樂起來呢?我希望你能調整好自己,事實上你已經是我們福利院的幸運之星了。”說完他還舉了幾個例子,都是與淚珠兒年齡相仿的孩子,他們大多無人問津,也就是無人領養,有一個男孩是從養父母家逃出來的,在社會上胡混最終進了少管所。

院長還說:“淚珠兒,你以後也會結婚,做母親,那時你就會從心裏感激嚴女士,有許多愛是不動聲色的,是需要慢慢發現的。”

有些完全是可以撥動人的心弦的話,年輕人是聽不進去的,只因年輕。

淚珠兒沒有再說什麽,她知道院長是一個很能收得住話的人,只要他不想告訴你的事,他可以帶到棺材裏去。

於是,淚珠兒說:“院長,你的話我記住了。你忙吧,我想到院子裏再轉轉。”

“你到處隨便走走吧,我們這兒變化很大呢。”院長有些炫耀地說,“而且還有很多大明星的幹兒子幹女兒,當然他們都是屬於助養,人還放在我們這裏,但也是一分愛心啊。”院長總是以為,他愛這裏,別人也同樣愛這裏。其實明星助養善舉絕不是僅僅出於愛吧,可是明了一切的院長寧肯相信這就是愛。

淚珠兒在後院的小山坡上站了一會兒,小的時候感覺這裏是高山峻嶺,山外的世界遙不可及,甚至連想象力都沒有,那時候龍口是邊遠的鄉下,她喜歡站在這裏真不知道是在期待什麽。故地重遊,也不過是一些小土坡,這多少有點令她悵然。

後來,淚珠兒又去了新蓋的大樓,進門向左拐便看見了醫務室,醫務室還是那樣,掛著白布簾子,到處都是瓶瓶罐罐,小時候的印象到如今倒是沒有絲毫的改變。不過,這使她想起了一個人,就是邊大夫,邊大夫是一個黑臉膛又有些胖胖的女醫生,據說每個新來的孩子都要經過她的手,以及她的隔離室,在確信沒有傳染病和遺傳病之後才能正式進入正常的班集體。淚珠兒小時候就很害怕邊大夫,因為她永遠也不笑。後來有一次全院為防治乙型肝炎交叉感染,院裏又沒有經費,邊大夫就在後院支了一口大鍋,邊燒柴禾邊煮孩子們的衣服,她滿頭大汗用一根木棍認真地在鍋裏攪動,這個畫面永遠地留在了淚珠兒的腦海裏。於是她走進了醫務室,問邊大夫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