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道家最初底派別(第8/15頁)

其次,物我之見乃庸俗人所有。在這點上,莊周標出他底真人底理想。所謂真人,便是不用心知去辨別一切底人。《大宗師》說:“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者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顙 [造字。見書65頁。],淒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真人是自然人,他底知也是自天而生,成敗、利害、生死、愛惡等等對立的心識都不存在。看萬物與我為一,最“與天為徒”,是真人。在《齊物論》裏也說:“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物類同異底數目為巧歷所不能紀底,若立在“一”底觀點上也就無可說底了。

其三,愛生惡死乃人底恒情,莊子以為現象界底一切所以現出生死變化,只是時間作怪,在空間上本屆一體,無所謂來上,無所謂生死。所以說真人是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底。愛生底是不明死也可愛,《齊物論》用麗姬與夢底譬喻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之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死底境地為生者所不知,所以畏懼,不知生是“天刑”,故如《養生主》所說,死是“遁天之刑”,是“帝之縣解”。《大宗師》裏用子祀、子輿等四人底友誼來說明死底意味,今具引出。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沴,其心閑而無事,跰躃而鑒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鶚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而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物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分之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鋣。’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物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令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覺。

得道者,對於生死,漠然不關心,所以名為“遊方之外者”。世俗人是方內人,甚至孔子也不能免於俗見,使子貢去吊子桑戶底喪。《大宗師》裏假托孔子說明方外人底生死觀說:“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遊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 潰癕。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異物,托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這樣看來,死究竟比生還自然,從拘束的形體解放出來,而達到真正與宇宙同體底境地。道家對於生死底看法與佛家不同也可以從這裏看出來。死後所變底形體是變化不是輪回,所以同一人之身,一部分可化為有知的雞,一部分也可以化為無知的彈丸,又一部分可以化輪化馬。這變化不是個體的業力所致,實由於自然底運行,生者不得不生,死者不得不死。像佛家定意要求涅槃,在道家看來,也是徒勞,金在爐中,是不能自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