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道家最初底派別(第7/15頁)

寅 莊子底思想

假若沒有莊子,道家思想也不能成其偉大,但在《莊子》裏,思想既然那麽復雜,要確知在周底思想實不容易。《荀子?解蔽篇》說“《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以莊子為因循天道而忽略人道。更詳細的莊子學說評論存於《莊子》最後一篇《天下》裏頭。這篇把周末諸子評論過後,才介紹莊子底學說,看來,當然是傳莊子學說底人所造。本學派底學者自評其祖師底話當然更為確切,現當引出。

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 [造字。見書62頁。]見之也。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 [造字。見書62頁。]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瑰緯,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 [造字。見書62]詭可觀。彼者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生死、無終始者為友。

從《天下》這一段可以看出莊子底學說底淵源。他承受了老子對於宇宙本體底見解,以宇宙本體為寂寞無形,而現象界則變化無常。生死與物我底分別本是人間的知識,從本體看來,只是一事物底兩面,故天地萬物乃屬一體。這是承傳田駢底齊物說,以萬物等齊,生死如一為立論底根據。至於他底處世方法,是“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他以天下為沈濁,不能用莊正的語言來指示,所以要用 [造字。]言、重言和寓言。在《寓言》裏三種言,說:“寓言十九,重言十七, [造字。]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為,是之;異於己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 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不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世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非 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世俗的是非,在有道者看來,完全不足計較,因為萬物本無是非曲直,只是形狀不同,互相禪代,像環一樣,不能得其終站。有道者所交遊底是造物者與外生死、無終始者。他所過底是逍遙生活。莊周底人生觀是逍遙主義,而這個是從他所根據底齊物論而來。現在先略述他底齊物論。

(一)齊物論

莊周底齊物思想見於《齊物論》及《大宗師》。這思想是出於田駢底貴齊說。自齊宣王歿後,稷下底學者散於四方,田駢也去齊到薛,遊於孟嘗君之門。他底思想,或者因此傳播到南方,造成了莊子底學說。《齊物論》好像是一部獨立的著作,現在所存或是全篇底一部分,後部像未完,或久已佚去,但其中所述已能夠使人明白了。《齊物論》底根本論點有三,便是是非、物我、生死底問題,今當分述如下。

天地萬物與我本屬一體,故萬象都包羅在裏頭,無所謂是非真偽。如果依人間底知識去爭辯,那就把道丟失了。所以《齊物論》說:“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是非之爭一起來,就各執一端不能見道底全體,故說“道隱於小成”。“彼出於是,是亦因彼”,注說:“夫物之偏也,皆不見彼之所見,而獨自知其所知。自知其所知,則自以為是。自以為是,則以彼為非矣。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相因而生者也。”用現代的話講,是非之辨,含有空間和時間底相因,沒有客觀的標準。所以說“彼是”加方生之說,生者方自以為生,而死者亦方自以其死為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不能偏執一方之辭來評定。得道者要在道樞上,看是非只是相對的存在,互相轉運以至於無窮。道樞是彼此是非,種種相對的事物消滅了底境地。在道樞上看,莛與楹底縱橫不分,厲與西施底美醜無別,這就名為天鈞(或天均)。鈞便是齊底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