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光怪之八十年代(第8/14頁)

時至今日,形形色色的人們常常和我談及他們的念頭——

“我想到深圳去!”

對於他們,支持抑或勸阻,我比以前明確多了。

文化層次較高,有專業、專長者,我往往熱忱地支持他們去,甚至為他們盡一些聯系和介紹的義務。

文化層次較低,又沒有什麽專長者,我往往勸阻他們去,甚至不惜時間講清我的道理。

深圳已不再是十年前的深圳,已不再是某些人想象的那樣——是一個經濟原始積累時期的大市場。

它仿佛已在向世人發出它的忠告——文化和才能,你擁有什麽?請思考好了再來。如果你二者一無所有,那麽你將難以長久成為一個有為的深圳人。

進一步深化改革,人們眼盯著深圳,期待深圳拿出什麽稱得上是“新思路大手筆”的舉措。

反腐敗,人們眼盯著深圳,期待深圳給中國人一個無話可說的說法。

整頓金融秩序,整頓房地產市場,整頓開發區投資環境,人們眼盯著深圳,有人巴望從深圳曝光什麽大醜聞或大黑幕,沒有發生便懷疑這世界太不真實;有人暗暗擔憂深圳能不能經受得住一次又一次“洗禮”,擔憂這面世人矚目的改革開放的南方旗幟還能不能繼續飄揚招展下去?還能舉多久,舉多高?

打開電視,幾乎每一天都有為深圳各行各業制作的廣告和關於深圳的新聞或專題報道。

翻開報紙,幾乎每一天都有關於深圳的內容。

深圳,在它形成一座城市不久,便似乎命中注定是一座大有爭議的城市了。現在是,將來一個時期內,我看也必然是。爭議已從官方蔓延至老百姓的心裏了。

我經常聽到類似這樣的對話——

“為什麽不能像深圳那樣……”

“像深圳那樣?!”

即使我自己,觀念也由於深圳的影響變得相當的矛盾,相當的分裂。有時我主張或贊同什麽,往往會說:“深圳便是那樣的!”有時我抵觸或反對什麽,也往往會說:“能像深圳那樣麽?!”

深圳的種種信息、舉措、現象使許多國人憂患,也使許多國人鼓舞,使許多國人迷惘困惑,也使許多國人心潮亢奮,使許多國人仿佛看到了中國的沮喪的明天,也使許多國人仿佛看到了中國樂觀的前景。

深圳,這座有爭議的城市,就是這樣子,聳立在普遍的中國人的視野內了。它傳播著種種關於它的信息。這些信息經常甚至是很猛烈地影響著許多國人的觀念,沖擊著許多國人的觀念,改變著許多國人的觀念,更新著許多國人的觀念。深圳似乎毫不在乎國人對它的爭議,似乎還因此而自豪。如同一首流行歌曲所唱——“不管別人怎麽說,我要做出自己的選擇”。非但如此,並且它依然故我,經常制造出某些別出心裁的惹得傳媒界追蹤報道的“熱門話題”。比如在1993年10月份很是熱了一陣的“文稿競價”活動。

說來最初我還是這次活動的“監事”。我允諾作“監事”,是很虔誠的。我想,這是一次典型的“深圳式”的做法。這做法未必不值得嘗試。成功了,也給書刊市場提供一條有益的經驗,而中國各方面的事情,需要的便是可貴的經驗,缺少的便是可貴的經驗。

後來我和幾位作家辭去了“監事”的角色。決定辭去之前我也是很認真地想了一下的。這次活動是可以那樣操作的麽?我困惑了。覺得它和我的初衷不一樣了。

其實呢,也許並沒變。也許一開始舉辦者們的初衷便是那樣的,也許一開始我預先想象的初衷便是太典型、太傳統的“北京文人”的思維方式的產物。

典型的“北京文人”的思維,與典型的“深圳式”的活動合不上拍了。

我很傳統麽?古今中外,許多文人活著時拍賣過自己的文稿。要不怎麽叫文人是“賣文為生”之人呢?證明我並不代表著傳統。

典型的“深圳式”的活動太現代了麽?精神產品之版權的拍賣,似乎也不是一件談得上現代到哪兒去的事啊。

這是我個人觀念和“深圳觀念”的第一次直接碰撞。也導致了我已然變化了的那一部分觀念和仍固守著的那一部分觀念的碰撞。

是的,正是觀念這種東西,跨越了空間,使我覺得深圳離我由遠而近了。觀念,是最能夠在同一空間裏並置的東西,也是最足以消彌所謂“歷史感”的東西。在今後的時代裏,它的存在方式,可能也是最後現代主義的存在方式吧?

而深圳的今天已然有了自己的歷史。如果不算它的“史前史”,它已然有了三十年多一點兒的歷史。正是從這三十年多一點兒的歷史中,派生出種種典型的“深圳觀念”。有時是意會勝於言傳的。好比我們說一個上海人“太上海人”了,就能領悟言語之外的含意一樣。當然,這裏我絕沒有暗諷“深圳觀念”的意思,也沒有對上海人不敬的意思,僅舉個例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