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節(第7/38頁)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天氣變了,風一陣,雨一陣,吹得燈焰昏昏,越發為寂寥客富增添了幾許淒涼;再想到明日冒雨上路。艱難辛苦的光景,更覺得愁腸百結,欲哭無淚。

而朱文還不來!緹縈一腔怨氣,都集中在他身上了。但轉念又覺得自己不對——天氣不好,怨不得他。他一定也巴望著早些來,只苦於脫不得身。這時候在幹什麽呢?自然是“入局”了。只不知他勝負如何?

這樣又算是添了一樁心事。幸好,不多久便聽見腳步聲響。推開門來,燈光照處,閃爍如毫芒的一片雨絲中,照出了一張紫色的臉,正是朱文。

她把燈移一移,照亮了朱文的腳下,自己卻避光隱在暗頭裏,朱文看不見他的影子,大聲喊道:“緹縈!”

就這一聲,便把她喊得藏不住了,“聲音輕些!”她低聲喝阻,“阿媼睡了!”

“睡了?對了,該睡了!”

朱文一面喃喃地自語著,一面雙腳一甩,“撲托”把一雙革履摔在門外,走進門來,朝地上一躺,雙手枕在腦後,眼睛隨即閉上,是倦極了的神氣。

好不容易熬到此刻,所等到的人是這副神情,緹縈深為不滿,卻又無可奈何,唯有按捺滿懷的怨怒,暗暗嘆口氣,靜觀究竟。

好半晌朱文毫無動靜。再這樣下去,他非睡熟了不可,於是緹縈覺得不能不開口了,“喂,喂!”她推一推他的手、臂,“你到底怎麽了?”

“只想睡!”朱文含含糊糊地答說。

“你不能睡在這裏!”

“誰說的?”

“什麽誰說的!起來,起來!”

“別鬧!讓我好好睡一會。”

看他這憊賴的樣子,似乎今夜真的要睡在這裏了!緹縈大為著急,便出之以非常的手段,取塊手巾在水中浸濕了,臨空一絞,濺得朱文滿臉淋漓的水漬。

朱文微微一驚,拿手抹著臉,一仰身坐了起來,睜眼罵道:“你講理不講理?我就稍微睡一下都不行嗎?”

“不行。”緹縈得意地笑了,同時把手巾拋了給他。

朱文不作聲,把張臉蒙在冷手巾裏面,清涼的快感,終於緩和了他的酒意和睡意,嘻嘻地笑道:“這下好多了,可以不睡了!”

於是她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問道:“明天什麽時候動身?”

“看天氣再說。如果雨太大,就再住一天,若是天晴,也得日出以後再走。”

“那好,阿媼就惦念著這個。”緹縈忽有疑問:“怎的官差如此從容?倒像遊學訪友似的,隨處流浪?”

“這你就不懂了!”

他下面的一句話還未說出口,緹縈已忍不住反擊:“開口‘你不懂’,閉口‘你不懂’!倘若你覺得我不配跟你說話,你就老實說好了,我看你啊,幾個月不見,真是變了!”

朱文受了這一頓搶白,唯有發愣。愣了半天,輕輕說道:“我覺得你也變了!變得脾氣好大。”

“都是叫你惹起來的。”緹縈緊接著又說:“譬如那晚上說了來不來,怕你是行犯禁,又是跳墻越戶,叫官吏抓了你去當竊盜辦,害得我哭了一夜。你自己說,該罵不該罵?”

“哭了一夜?”朱文把眼睜得極大,一臉驚喜交集的神情。

從他的眼神中,緹縈意識到自己在無意中泄漏了一個秘密——對於朱文的那一份異於尋常的關切,她不僅是在衛媼、父親和姊姊面前,一直很謹慎地把這份關切深藏不露,就是對她自己,她也不願去多想這個埋在心底的秘密。但若想到,每每癡迷,而結果卻總是自己為自己找出許多理由,否認對於朱文有什麽特殊的情感存在。有時她也會很冷靜地想到,這樣的否認,無非自己騙自己。然而她又覺得不能不如此自騙,否則何以堅持終身不嫁,侍奉父親的志願?何以實現對父親所作的“不理朱文”的諾言?又何以排遣戀念遠人的愁懷?

於今“不理朱文”這個諾言是破碎了。但這個她責任不再,禍起不測,正要仰賴朱文照料,為了父親的官司,她不能不跟他打交道,這一點她問心無愧,而且深信必能過得父親的諒解。但逾此分際,就不能原諒自己了。

這一刻她的神智湛明。情思昏管整整一天,到此刻才算徹頭徹尾想明白。只是白想了,心也碎了!

“緹縈!”朱文顯出一種極少有的激動,“你怎不說話,不回答我?我若是知道那晚上你會這樣,我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