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皇帝:最不幸的人(第6/11頁)

北齊文宣帝高洋的病狀則是病理性激情。他懷疑其寵妃薛氏與大臣私通,親自砍下薛氏的頭,將之藏在懷中赴宴。酒席中,他拿出薛氏的頭放在盤子裏,在座眾人大驚失色。他叫人取來薛氏的遺體,當眾肢解,取出薛氏的髀骨,制成一把琵琶,邊彈奏,邊飲酒,邊哭泣,嘆息“佳人難再得”,傷痛不已。最後,他披頭散發,哭著將薛氏下葬,用的是隆重的嬪妃之禮。

……

與這些變態行為相比,北齊後主高緯愛當乞丐,齊廢帝東昏侯蕭寶卷捕老鼠、睡懶覺、驅百姓,明代萬歷皇帝二十年不上朝,洪武皇帝濫殺功臣,嘉靖皇帝偏執,天啟皇帝沉溺於木匠活兒,都算不上駭人聽聞了。

第四,歷代皇帝中,事業成功者,也就是說較好地履行了自己職責的只占一小部分,基本符合儒家道德規範的“聖君”更是鳳毛麟角。為後世所紀念和景仰的歷代成功帝王加起來不過十數名,而庸主、昏君、暴君則比比皆是,占到百分之九十還多。由於皇帝這個職業挑戰性過大,這個階層中的人,在工作中要體會成功感最難,體會到的挫折感卻最多。大部分皇帝在這個職位上是“混”過一生的,因為他們的才能、精力、學識不足以統治如此復雜而遼闊的帝國。

權力過於巨大,是造成中國皇帝不幸的根本原因。皇帝是天下最自由的人,因為他的權力沒有任何限制。皇帝又是天下最不自由的人,同樣因為他的權力沒有邊界。

皇帝十分清楚他的一切都是來源於自己的權力。為了保持自己的至高尊榮,皇帝必須牢牢把握住權力,一絲一毫也不能放手。利益的焦點必然是力量的焦點。普天之下有多少精英人物在日夜垂涎、掂量、窺探、謀劃著大位。為了讓天下人成為自己的奴隸,皇帝自己成了權力的奴隸。他必須像愛護眼睛一樣地愛護自己的權力,一分一秒也不能松懈。被剝奪權力的恐懼使皇帝常年神經高度緊張,甚至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呈現某種精神病態。朱元璋在寫給自己繼承人的《皇明祖訓》中,就鮮明地表現了這種過度戒備心理。他說:凡帝王居安之時,應該常懷警備之心,日夜時刻不可松懈,這樣才不至於被人所窺測,國必不失……每天都要當成是在戰場上一樣,白天注意觀察周圍人的言語舉動,晚上要嚴密巡查,搞好宮內安全保障。即使是朝夕相見的心腹之人,也要提高警惕,所謂有備無患也。如果有機密之事要與親信商量,需要屏退旁人,那麽也不能令護衛們退得過遠,最多十丈,不可再遠……兵器、甲胄,不離左右,更要選擇數匹良馬,置於宮門及各處城門,鞍韉俱全,以防意外……

為了保證自己的意志絕對暢通,為了保證自己對權力的獨占,皇帝們一再地粉碎對皇權的任何威脅和挑戰,同時也不得不把自己變成牛馬,擔負起沉重的工作負荷。在皇帝體制下,“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於上”,那些雄才大略的皇帝,每一個都不得不成為工作狂。秦始皇每天規定自己必須看完一百二十斤竹簡文件才能休息。朱元璋說自己“每旦,星存而出,日入而休,慮患防危,如履淵冰,苟非有疾,不敢怠惰,以此自持,猶恐不及”。據史書記載,洪武十八年(1385年)九月的八天之內,朱元璋閱讀奏折1660件,處理國事3391件,平均每天要閱讀奏折兩百多件,處理國事四百多件!雍正皇帝在位期間,自詡“以勤先天下”,不巡幸,不遊獵,日理政事,終年不息,在位十三年,寫出了一千多萬字的朱批。

康熙皇帝對歷代帝王短壽有自己的解釋。他在遺詔中曾深有感觸地說:自古帝王多享年不永,書生們每每因此多有譏評。他們怎麽知道,皇帝面對的政務之煩,使人不勝其勞。做大臣的,想做官就做官,不想做就不做,回家抱抱孫子,優遊度日。皇帝就沒有這樣幸福。皇帝的重任不可以托付給旁人,所以舜帝直到死在蒼梧時,禹帝直到死於會稽那一天,都沒有享受過安寧的生活。當了皇帝,就沒有退路,怎麽敢奢想安逸?

除了勞累之外,皇帝的生活還有一個突出的特點:刻板。

本來,世俗權力的巨大,已經令皇帝精疲力竭,可是傳統文化對皇帝的要求還不止於此。為了給權力的暴力內核穿上一層華貴的外衣,皇帝無不把自己的地位與上天聯系起來,編造種種光怪陸離的傳說,聲嘶力竭地宣揚和渲染自己的與眾不同。開國皇帝通常都宣稱自己是神龍怪獸與人的私生子,因此他和他的子孫生來具有神性。他們不僅要占領權力的最高點,也要占領道德的最高點,所以他們自稱為“聖”。他們說:“德合天地者稱帝,仁義合者稱王。”按照“天理”,皇帝是上天在人世間的代表,據說“天生萬民,本性中都有善質,而有未能善者。於是為之立王以善之,此天意也”。中國是一個禮治社會,既然皇帝是天生聖人,是萬民的老師,那麽一舉一動更應該體察天道,遵守禮儀,有章有法,完美無瑕,以為天下眾人之表率,達到“一人正而天下正”的大好局面。因此,歷代相積,一套建立在“禮法”之上的完整的“帝王守則”形成了,使帝王生活的,每一分鐘無不處於規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