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嘉慶:滑落曲線(第10/17頁)

嘉慶深知,通往皇位的路是一座獨木橋,一失足就會粉身碎骨。對一個接班人來說,不犯一個錯誤比做一百件正確的事情更重要。歷史上無數太子的悲慘命運提醒他,必須把自己脾氣中的任何火氣都磨去,把性格中任何任性的沖動都束縛住。漫長的“接班人”生涯,對嘉慶皇帝的性格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傷害。在二十多年的儲位生涯中,他養成了凡事四平八穩、面面俱到的性格,做事信條是安全第一、不犯錯誤、不留辮子,做人風格是中庸平和——不標新、不立異、不出格。換句話說,他總是瞻前顧後,畏狼怕虎。政壇上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他緊張半天;任何一方政治勢力的態度,他都會考慮和權衡。“穩健”,他自以為是自己最大的優點,實際上也是他最重的枷鎖。

除了“安全第一”的性格局限外,頭腦和觀念也是重要的原因。作為一個從書齋中成長起來的皇帝,一登上帝位,他手中除了“聖人心法”和“祖宗舊制”,沒有任何新的利器。

大巧若拙,大智若愚。颙琰知道,在這個洞察一切的老皇帝時代,通向皇帝之位的唯一道路是“只問耕耘,莫問收獲”,修身養性,克己制欲,用自己的道德表現和學業水平做唯一的通行證。

所以,自從懂事起,颙琰即以勤學聞名。皇十五子自認為天賦平常,所以學習起來異常用功,三九寒冬,深更半夜,還經常手不釋卷。在他的詩集中每有這樣的詩句:“夜讀挑燈座右移,每因嗜學下重幃。”“更深何物可澆書,不用香醅用苦茗。”

乾隆時期的皇子教育被後人稱為最嚴格、最系統的,也是最成功的。乾隆曾經說過:“皇子讀書,唯當講求大義,期有裨於立身行己,至於尋章摘句,已為末務。”嘉慶的讀書生活,主要是一個“講求大義”、“修身養性”、“存天理滅人欲”的過程,也就是說,是一個建立“正確世界觀”,使自己成長為一個中規中矩的儒家聖徒的過程。

按照傳統的標準,嘉慶皇帝的教育是非常成功的。在乾隆的嚴厲督責和師傅的嚴格要求下長大的颙琰,品格端方,為人勤勉,生活儉樸,待人寬厚。標準化的教育,成功地一點點錘煉出他體內的種種雜質,成功地封閉了嘉慶皇帝的頭腦,使他形成了靜態的中世紀的思維方式。“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世界上的所有現象,都已經被聖人解釋了。一個人活著,只要按照聖人和祖宗指示的無所不包的道理,一絲不苟地執行,則一切都會迎刃而解。他順利成長為一部“正確格言”的詞典,什麽“親賢臣,遠小人”,什麽“成由勤儉敗由奢”,什麽“由儉入奢易,由奢返儉難”,什麽“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什麽“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什麽“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什麽“一動不如一靜”,什麽“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他都爛熟於心。

清代皇子的教育,除了聖人心法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內容,就是“祖宗舊制”。三十年間,嘉慶熟讀了歷朝“實錄”,那些被史臣不斷聖化甚至神化,顯得無比高大的祖先的雄才大略、豐功偉績讓他心儀不已,他衷心欽佩他們的聰明、堅毅、敏捷、氣魄。他認為,祖先們留下的一卷卷實錄和聖訓,就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是永遠取之不盡用之不完的智慧寶藏,一切問題,都可以從中找到答案。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他隨父皇東巡福陵時,所寫數篇詩詞都以守成為主題。如“守成繼聖王,功德贍巍峨。永懷肇造艱,克勤戒弛惰”,“嘗祭思開創,時巡念守成。待瞻豳洛地,大業緬經營”。

嘉慶繼位之時,已經三十六歲。人類的悲哀就在於,他不是一種能永遠自我更新的動物。一個人的基本構成,永遠是青少年時期的教育和經驗。只有蓬勃的青春期是一個吸收、消化和成長的黃金時期。過了這個時期,即使學習的欲望再強烈,外界刺激再鮮明,他的接受能力也已經大打折扣。

雖然他親政之後接觸到的事實和他頭腦中的經驗是那麽不同,但是他已經喪失了重新思考的能力。刻板的儒學教育如此成功地塑造了他,使他不論遇到什麽事情,都只會按照固定的模式去思考和處理,他的思維創造力早已經處於抑制狀態,直覺能力和想象力已經大大衰退,已經沒有可能再像青年時期那樣,心靈潔凈,如明鏡一般地反映現實。

作為一個在錦衣玉食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接班人,嘉慶皇帝雖然足夠聰明、足夠敏捷,也足夠有耐心,卻缺乏兩樣對一個偉大帝王來說根本性的東西:勇氣和魄力。事實上,在父親屍骨未寒之際誅了和珅,對他來講,完全是為了鎮壓白蓮教這個火燒眉毛的任務重壓下采取的非常措施。實行一些有悖父親方針的“新政”,也是危急情況下不得已而為之的“特殊政策”。出如此重手,支撐他的心理能量是在漫長的儲位生涯中積累起來的焦慮感和危機感。白蓮教危機一旦過去,他身上優柔寡斷、憂讒畏譏的老毛病立刻復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