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鄴城假日(第7/15頁)

曹丕不時擡眼去看,開始他看到的是閉目的甄宓,可隨著琴聲愈發激越,自己的情緒也開始翻騰起來——師曠曾經說過,琴師須與琴聲共情,隨曲而悲,隨曲而喜,人曲合一,方為上品——自從來官渡之後,他每日都處於警惕的狀態,不敢有一時松懈。戒懼成功地壓抑住了他的夢魘,但同時也深深地壓抑住了其他情感。隨著曹丕慢慢進入共情,封鎖在逐漸解開,在他眼中,伏壽與甄宓兩個人的影子竟逐漸合二為一。以往曹丕對伏壽的那種朦朦朧朧的情感,此時竟被這一曲《鳳求凰》抒發出來。

年輕的樂師時而垂首,時而後仰,雙手柔順地撫過琴弦,而對面的女子一言不發,似是沉醉其中。曹丕望著眼前的甄宓,想著許都的伏壽,不知為何,突然沒來由地想到宛城,心中一股戾氣陡升,琴弦“錚”的一聲斷了,琴聲戛然而止。

甄宓一下驚醒過來,她看了眼那斷開的琴弦,起身走到曹丕跟前,一下子抓住他的手。曹丕心想這琴聲難道真的打動了這女人的心弦,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胸膛,努力裝出一副淡然模樣。

下一個瞬間,甄宓“啪”地把他的手按在琴弦上,對曹丕一字一句道:“司馬相如才不會彈得這麽爛!”

曹丕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雖然不以琴藝自傲,可被人當面這麽說,還是覺得面皮有些發疼。

甄宓卻不顧他的感受,繼續說道:“知道琴弦為什麽斷嗎?就因為你指法有問題。知道為什麽指法有問題麽?因為你的心思不對。彈琴最重要的,是心境。司馬相如彈這一曲《鳳求凰》時,心中並沒有卓文君,他的風流倜儻不是做給誰看的,是真實流露,是無人之境。你的琴聲太膩了,好像色迷迷地看著什麽人似的——”說到這裏,甄宓忽然瞪大眼睛,像是發現了什麽珍寶一樣,“——哎,你不會是看中我了吧?”

被說中心事的曹丕一下子變得尷尬,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為何,他面對這女人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無論惱怒還是心虛,幾乎無法掩飾。甄宓笑意盈盈,彎腰湊近曹丕的臉:“你是不是聽誰說過我喜歡司馬相如,所以才特意做此態,哄我開心啊?”

曹丕面部僵硬,閉口不言,額頭居然沁出汗來。甄宓掏出一塊香帕,輕輕在他額頭擦了擦,嗔怪般地點了一下:“你呀,是跟貂蟬姐姐一夥的吧?”她感受到曹丕肩膀一顫,嘴角微翹,又說道:“司馬相如的事,這些天裏我只對一個外人說過,那就是貂蟬姐姐。這次的壽宴獻藝,也是她操辦的,把你弄進來也不是難事。你們都是想把呂姐姐救出去,對不對?”

說來也怪,甄宓把話說透以後,曹丕反而不那麽緊張了。比起勉強裝成風流才子去騙人,曹丕還是更喜歡這種對話的感覺。他把身子朝後傾了一點,雙手按住琴弦,平視甄宓:“你說的對,我們這次來,是為了呂姬。”

甄宓點頭道:“呂姐姐在我身邊。把我籠絡住,你們的計劃就成功了一半,倒是不錯……”她用右手食指點著自己鼻尖,陷入沉思。

曹丕道:“若甄夫人你肯幫忙,我們還需要袁府裏的一樣東西。”

“甄夫人……”甄宓有些厭惡地咀嚼這三個字,吐出舌頭呸呸了幾下,方才說道:“我猜,你們要的是袁紹的副印吧?”

袁紹是天子親授的大將軍,他自己刻了一副官印,正印帶去了官渡,副印則留在了家中。持此副印,等同袁紹親至,效力之大甚至要勝過審配。

甄宓一下子就猜到了他們的目的,這讓曹丕有些驚訝。這女子看上去活潑天真,眼光卻犀利得很,曹丕不得不暗自調整對她的觀感。

“你猜的不錯,我們想借這副印一用。”曹丕道。甄宓離開琴床,輕輕嘆息一聲道:“唉,你還不懂……”

“什麽?”曹丕一怔。

“不懂女人心呀。”甄宓搖搖頭,又站開幾步,“原本我是很同情呂姐姐的,希望她能順利逃出去。可是現在我忽然不想了,這麽多人想幫她出去,卻沒人幫我,我不開心。”甄宓嘟起嘴來,像個受氣的小女孩。曹丕脊背卻是一涼,這女人明明肯冒著風險幫呂姬出逃,怎麽這轉眼間就不認賬了。他連忙說:“若你想走,我們也會設法把你帶出去。”

甄宓不屑地撇了撇嘴:“回答得這麽快,一聽就是唬人的假話,其實一點計劃也沒有吧?你這樣的家夥,和袁熙都沒區別,連句哄女人開心的謊話都編不出來。”

“袁熙……也是這樣?”曹丕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個與正題無關的問題。

一聽這名字,甄宓幽幽地喟嘆:“他那個人,疼愛我是疼愛我,只是沒什麽可談之事。我與他談漢賦,他說許多字不認得;我跟他說儒學,他說一看到書名就犯困;我給他寫信引了幾段詩經,居然被他當成是我寫的,拿出去給賓客炫耀,多丟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