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10頁)

成天第一次參觀這樣一個獨特的墓地,他的內心感到異樣的顫動。他輕輕地走近那隱在草叢中的一根根很細的石柱子。那些石柱都只有拳頭大小粗細,一律是一種很深的黑色,在那黑色的石柱子上,淺淺地刻著一匹匹馬的名字。那些名字都如同人的一樣,在每個名字的下面,寫著那馬在軍隊上的軍籍與一串長長的編號,還有服役年限,有幾匹的下面還有著一段簡要的事跡。馬全部被埋在地下,那上面用石板蓋住,高高直立的都是那一根根的石柱。王青衣陷在一種奇特的氛圍中,他看著那些馬的名字,想象著那埋在地下的靈魂的樣子。那塊墓地真大,一陣風吹過,深草輕輕地擦撫著那些石柱,王青衣竟覺得那就是埋在下面的馬的臉孔。而那種忽然吹起來的風,又多麽象是馬們奔馳的蹄聲。

成天沒有跟上來,他坐在一根石柱子前喝著青稞。一雙眼微閉著,好象在想什麽心事。王青衣就在那群石柱子的中間,認真地看著那些挺怪但又有個性的名字。那些名字可真有意思,有個石柱子上,寫著“農民”,下面是一九三九——一九四一的字樣,那可能是這匹叫做農民的馬服役的日期。後面還有一行小字的簡介。說是此馬於某次戰鬥任務時,身負一百公斤炸藥,沖向敵群,光榮犧牲。這時成天不知什麽時候已悄悄地跟了過來,他看著“農民”的墳墓,低聲說,“這匹馬是在一次自殺性的進攻中,給炸死的,當時‘農民’炸死了四十多個鬼子。這座墳裏只埋著它的一只沒有炸碎的右蹄。”

王青衣把農民石柱上的土拂凈,那上面竟積了很深的一層灰土,他奇怪地想,這兒的風這麽大,怎麽就吹不幹凈這些浮塵哪。

成天帶他看著那些有著很多傳奇經歷的馬匹的墳墓,那些馬好象都有著一段讓人吃驚的故事。而它們都只有一些遺物在這兒埋著,很多馬的墳僅僅只是那匹馬的衣冠與用過的用具。這時,他在一片石柱子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那上面寫著閃電兩個字。王青衣停住腳步,認真地看著那石柱子上面的文字,但那個石柱子太簡單了,上面只有一九五一——一九七三。那正好是蘭副司令當上騎兵師師長時的年限,也就是說那匹馬一直就是蘭副司令的坐騎,直到那馬死去。他蹲下身子,那個石柱子上面,有一段殘存的哈達,風使勁地扯動那縷紗似的白布的殘存的布頭。那可能是很早前,有人往那上面放的了,他想,風就是這樣一根根地把那個完整的哈達,抽走了,如同時間一絲絲地帶走人的生命一樣。“閃電是蘭副司令的坐騎,它救過他的命。閃電是這個草原上最好的馬,從那匹馬以後,我就從來沒有聽說過,還有比它更快的馬。”

王青衣忽然對那個當年要給這些馬造墳與豎碑的人產生了興趣,他想那個人為什麽要給這些馬都造一個墳呢?他問成天,“這片墓是什麽時候建的?”

“‘閃電’死後一年,騎兵師撤編時建的。”

“那個倡議建這片墳墓群的是蘭副司令?”

成天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他每隔三年回來一次,每回來,必到這片墓地,他是想‘閃電’呵?人上了年紀,總是容易懷舊呀?今年又到了第三年了,他應該回來了……”

王青衣的內心刀割般疼痛,是呀,也許真到了他該回來的時候了,可能以後他再也沒有機會了,當這個連隊消失以後……他好象一下子找到了蘭副司令答應他的原因了,老人可能早就知道了他的想法,但卻又把一個有這樣想法的人,放到了他的連隊,想到這裏,他竟有種深切的難受。我為什麽無意中要走進這樣的一段往事……

他默然半天,看著成天,“我們走吧,這兒太讓人產生對馬的另外感情了,我怕我都有些受不了了,我需要時間來消化……”

“什麽情感?”成天驚愕地看他。

“英雄、可怕的戰士,比人更高的情義……我差點把他們當成了一個個真正的戰士……或者說人!”

“它們本來就是,因為將軍說過,馬是最可靠的戰士,當它們是你的戰友的時候。”

成天認真地說。

十一、胡馬孤度

王青衣在早晨的馬嘶中醒來,他看看表,才六點,距早晨出操的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而且今天還不出操,他來到騎兵連後,感到一切都發生了轉變,好象所有的時間裏都是馬的影子,他不是一個愛馬的人,最多是感興趣的人,但好象馬才是這兒的主角,他聽到與見到的好象都是馬,而更讓他不可思議的是,那些馬總是一到天亮時,就象打鳴的公雞一樣,在那裏長嘶,當然嘶鳴的是一匹雜交馬——“阿丹馬。”那匹馬的體形很美,高大俊秀,眼睛永遠都有著那麽一種怪怪的沙漠色,這使他很奇怪,後來四班長馬格告訴他,說這匹馬是用阿拉伯公馬與當地的土馬山丹馬雜交而成的一種跑馬,部隊特招了六匹,做為連隊以後的改良馬種與替代品。現在來了後,還沒有來得及把它們分下去。讓王青衣奇怪地是,當地怎麽竟從遙遠的阿拉伯國家進口這種馬來雜交,很快他就知道自己對於馬的不了解與外行了,馬格象個跑馬專家似地給他上了堂軍馬知識課。馬格告訴他,那種阿拉伯公馬與英國種公馬是目前世界上最快的速度馬,但這兩種馬都有個缺點那就是作為賽馬,是絕好的馬,但用於作戰,尤其是特殊環境下的如高海拔與高寒地區用,就不是那樣理想了。前幾年我國曾引進過幾匹阿拉伯公馬在騎兵連進行試用,那幾匹馬竟與人一樣,有著嚴重的高山反應,根本就不適應這兒的地理環境。這些馬來了好幾天了,一個個壯得跟豹子似的。馬格最後神秘地對他說,這些馬都是好馬,比連裏的那些純血馬好多了。你現在還沒有自己的軍馬,正好可以借機要一匹,那匹棕色馬我看最好了,那家夥一天吃二十多斤黃豆,喝一大桶水,到了天亮,就餓了,你最好就把它給挑上,我那天試著騎了一下,快得讓人害怕,我看都可以與成連長的‘先知’比一比。王青衣根本就沒有想到,自己還可能有匹馬。他的心中掠過一陣喜悅,到現在他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進入角色,好象還在那種外圍心態中轉悠。很多時候,他的好奇不是因為那種真實的責任,而是對於騎兵的一種本能的無知帶來的。但有匹馬的欲望還是讓他有種興奮,他忽然想起,好象在新兵連時盼著有支編號屬於自己的槍時,也是這種感覺。盡管這種想法讓他覺得有些可笑,但他還是開始對那匹棕色馬悄悄地注意起來了。他沒事時,就喜歡蹲在那匹馬前,看著那馬。那是匹三歲的小兒馬,全身都是那種如同十六歲左右的孩子那樣的粗魯與狂燥,那種青春狀態很讓王青衣喜歡,只是他的毛色有些不好,那種色彩他不太喜歡,如果是黑色的也許就好多了。同時讓他不舒服的是那馬如同公雞一樣,竟有著那種早晨打鳴的習慣。問那些老騎兵,誰也說不出個道理,但奇怪的是,只要那馬一聲長嘶,王青衣必定按時醒來,好似有了某種默契似的。他醒來後,就會走到馬廄去把那匹馬牽出來溜馬。溜馬是早晨的晨課,現在王青衣已經可以做得很熟練了。但那匹馬他還從來沒有騎過,他的騎術太差,而這匹馬又太烈了,他怕自己控制不了它。王青衣平時練馬就騎那匹老實得象頭牛似的忠誠。他現在已經慢慢地找到了部分騎馬的馬感。也就是感覺。成天告訴他,騎馬要的是一種感覺,不是一種體力活。當然王青衣知道,道理是一樣的,一切卻都只能是自己感受到的才是最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