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戌初(第7/12頁)

檀棋半支起身子,把臉轉過去,這個殘忍虐囚的劊子手,怎麽能理解人類的情感?張小敬看穿了她的心思,毫不留情地說道:“是,你很關心,你很憤怒,你很有人情味,可這些狗屁情緒,對局勢毫無用處!看我的口型——毫無他媽的用處。”

這突如其來的粗口,讓檀棋臉色漲紅。她正要反口,張小敬獨眼一瞪,用更大的聲音給她壓了回去:“你以為這是富家小姐的花間遊戲?說走就走。錯了!這是戰爭!戰爭容不得任何感情用事!每個人都必須遵從命令,不折不扣!”

檀棋從來沒見過這人如此兇惡,她被這一頓呵斥吼得擡不起來頭。

“我也有好朋友在司裏,你以為我不擔心?你以為我不想立刻回去?但我們的任務,不是保衛靖安司!而是追查闕勒霍多的下落,保住這長安城!這件事沒解決,任務就得繼續。”

“先,先回去看一眼,再去找守捉郎……”檀棋還要試圖辯解。

“沒有那個時辰!兩個地方你只能選一個。你做出選擇,就得承擔代價。”張小敬瞪了她一眼,轉過身去,走了幾步,冷冷甩過來一句,

“你家公子同意你跟著我,是因為他相信,你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價值的事情。”

說完他拋下放聲哭泣的檀棋,走到波斯寺門口。那個守捉郎被兩名士兵押住,就站在旁邊。他神色憔悴,忐忑不安,不知接下來是吉是兇。

這附近沒有漏刻,不知時辰,但酉時恐怕已經快過了一半。外頭的燈市已經漸入高潮,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光亮有增無減。張小敬壓住焦慮,簡短道:“帶上這個人,我們出發。”

於是士兵把刺客塞入一輛廂車,幾個士兵也坐了進去。他在外面把布簾一拉,就看不到裏面了。

張小敬牽過自己的坐騎,上馬正準備離寺。忽然一只手在旁邊扯住了轡頭,馬匹受驚,嘶鳴一聲,前蹄高高揚起。張小敬急忙夾腿縮腹,牢牢地粘在馬背上,這才沒掉下去。

他側頭一看,檀棋正站在馬前。她的眼角還殘留著沒拭凈的淚痕,清麗的臉龐多了幾分憔悴,也多了幾分堅毅。她松開轡頭,仰起下巴:“這下我們扯平了,走吧。”

沒等張小敬搭話,她已經反身上馬,用一截細繩把自己的長發束在後面,再反綰於頭頂。這樣在運動時,頭發便不會散亂脫下,尤其是檀棋的脖頸特別頎長,頭發高束,更顯出整個人颯爽幹練。

張小敬沒有做任何評論,一揮手,下令出發。

一隊人迅速離開波斯寺,從觀燈的如潮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以最快的速度奔平康裏而去。走了一會兒,這一隊人忽然在一處十字街前散開,分成兩隊朝著兩個方向而去。很快有另外一個騎手從後頭趕過來,左右為難了半天,終於選定了右側,縱馬追過去。

他一氣追到義寧坊的坊門口,前方的隊伍忽然消失了。他正要探頭尋找,忽然被左右數騎給圍住了。張小敬從陰影裏走出來,定睛一看,他的表情,比這個中伏的人還要顯得意外:“伊斯執事?”

“張都尉,別來無恙。”伊斯挺直胸膛,在騾子上畫了個十字。他剛才被張小敬罵得狗血淋頭,現在卻一點都不尷尬,反而似老友重逢。

一離開波斯寺,張小敬就發現後頭有尾巴。他們設下一個圈套,本以為能逮到守捉郎的成員,沒想到居然是波斯寺那位自戀天真的執事。

“你跟著我們幹什麽?”

伊斯在騾子上努力保持著平衡,開口說道:“都尉適才嚴訓,真是醍醐灌頂。在下躬惕自省了一下,敝寺確實耽於經義,疏於自查。所以在下決定來為都尉分憂。若能有毫末之助,也算景寺不負朝廷知遇。”

他這一通話,張小敬聽懂了。波斯寺裏頭藏著一個突厥右殺、兩個守捉的刺客,這事真要揭發出去,只怕闔寺都要倒黴。伊斯為了景教在長安的存續,也只能厚著臉皮湊過來幫忙,好歹搏一個功過相抵。

張小敬在馬上眯著獨眼,就是不說話。伊斯戰戰兢兢等著,喉結滾動,咽了一下口水,他不知道這番話能不能打動這位兇神。

見他半天沒反應,伊斯雙手一拱,語帶懇求:“我景僧在中土傳教不易,懇請都尉法外開恩,在下願執韁扶鐙,甘為前驅——再者說,都尉查案,不也正好需要一個身手敏捷、眼光敏銳、頭腦睿智的幫手嗎?”

“……”這回連張小敬都無言以對了。

檀棋忍了很久,才忍住把這個自戀狂踢下騾子的沖動。伊斯也覺得說得不太合適,連忙改口道:

“與胡人交涉時,以在下波斯王子的身份,定能有所助益。”

胡人多信三夷,景教算其中一大宗,伊斯這麽說,不算自誇。至於“波斯王子”雲雲,只當他自吹自擂。張小敬終於被打動了:“隨便你吧,不過我可不保證你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