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第12/22頁)

我原出身書香門第,小康之家。回憶十年前雙親執教上海,同在某大學當了教授和講師,生活過得相當美好。

“八·一三”淞滬抗戰軍興,各大學內遷西南,不料母親抱病,無法啟程,只好退居楊州原籍。不久家鄉淪陷,慈母病故。父親痛因破妻亡,雖處鐵蹄之下,始終堅持民族氣節,蝸居家中,不為敵人利用。父女兩人,相依為命,他把生平學問,對我精心灌注,多年來諄諄善誘,孜孜不倦。因此我由小學而至高中部是名列前茅,高中畢業會考成績為全市之冠。

當時我自信飛黃騰達,易如反掌。

楊州數年,坐食山空,所有家業變賣一空,後期全靠舉債過日,以致債台高築。豈料正當我投考大學之際,父親亦不幸病逝,不但收殮無錢,而且迫債臨門,陳屍不能葬,負債不能還。磋呼!“貧窮似虎,驚散九眷六親”!靈床孤燈,相對淒然,真不知人間何世!

尚幸天無絕人之路,馬太太非親非故,路過揚州,憐我遭遇,慷慨相助,不但父屍得到安葬,而是舊債全部還清。如此古道熱腸,世所罕見。

返料禍不單行,閻雲溪系中島大佐翻譯、日軍聯隊長的紅人,橫行霸道,魚肉一方。他知我是個校花,意欲娶我為妾,勾結當地鎮長,乘危強聘,勒令三天之內,要我出嫁閻家。

我這清白之身,豈肯嫁此萬惡漢奸。但這茫茫神州,到處鐵蹄,要想脫卻樊籠,難若登天。

幸賴馬太太二度仗義,教我攫去聘金,棄家出走,隨著她浪跡天涯,闖蕩江湖。從此後,有國難投,歸去無家,像西風黃葉到處飄零。妙手生涯,非所願也,迫不得已耳。

一九四六年十月五日

陰雲慘慘,風雨淒淒,馬太太死矣!追念前情,肝腸寸斷,不覺惕哭失聲,暈厥者再。

嗟呼!皇天不佑,奪我恩師,從今後幽明路隔,相見無期,嗚呼,痛栽!

馬大太於上月二十日到我揚州小住,當時神色有異,她自知必病,病後亦知必死,而且還能預計畢命之期。前後只有半個月,她竟與世長辭,對於死生定數,她像有先見之明。奇人奇事,真不愧“江湖一奇”之雅號。享年四十五歲,雖系徐娘半老,而豐韻猶存。她外表雍容華貴,態度落落大方,經常以貴夫人身份出入於上流社會交際場中。她浪跡塞北江南,芳蹤遍及天下,技精如神,變幻莫測,謀定後動,出奇制勝,其運籌之妙,存乎一心,無往不利,從未失風。她待人肝膽相照,義重如山,疏財仗義,濟困扶危,所到之處,同道之人,不惜一切,保其安全。其感人之深,而至於此,斯亦奇矣!

吾師桃李滿江湖,朋友遍天下,生平得意門徒,惟我姐妹兩人。師姐花錦芳,原籍蘇州,出身名門,父母早喪,身世飄零。恩師對她細加撫養,精心栽培,上了兩年大學,擅長英語,精通文學,天生麗質,絕項聰明,早年耳濡目染,深得吾師真傳。姐妹兩人,同道數載,彼此之間,只知有“金枝玉葉”和“踏雪無痕”,互不識何等樣人。恩師曾戲對我言:“世間美人真正秀外惠中者,能有幾人焉!我行蹤遍天下,物色十余年,除你姐妹兩人外,無一當意者。你們兩人生長江東,有此絕色,堪稱“二喬”,我何幸而得為女,這是千載艷遇,畢生之願足矣!”

師姐天涯海角,行蹤飄忽,同師數載,未見一面,人生無緣,乃至於斯!恩師彌留之際,不見師姐,抱恨九泉。臨終投我“秘譜”一卷,中間各載同道姓名事跡極詳,天下之妙手,盡在其中矣!

恩師靈柩,蔔葬於北山之陽,一抔凈土,掩埋了一代風流。雖然吾師身杯絕技,奮鬥一生,到頭來兩袖清風,孑然一身,一棺附土。死後這等孤淒蕭條,委實令人寒心。“爾今死去儂收葬,他年葬儂知是誰?”死者已矣,生者堪虞。回憶數載妙手生涯,江湖顛簸,提心吊膽,了無寧日。長此下去,歸宿無所,轉眼紅顏逝去,終歸悲慘下場。前車可鑒,中道仿徨。

一九四七年一月三日

“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這是唐朝詩人社牧贈別揚州名妓之詩,褒獎她年輕貌美,譽為揚州奇樓第一。沈子良約我漫遊蘇州虎丘,在玉皇閣後樓兩人相對談心。此時四下無人,高樓寂寂,他對我目不轉睛,情不自禁地脫口念出此詩。

這原系風流韻事,本無可議,我卻吹毛求疵,借題發揮。因我覺得對這豪門子弟,須力持端莊,以顯高貴品格,才能達到欲擒故縱的目的。所以我對他正言厲色,有意搶白:“子良,你想錯了,今日虎丘之約,原是男女正當社交,你不該以挾妓遊春視之。我雖家道寒微,但總算是書香門第,詩禮之家。不過齊大非偶,古有銘訓,怪我空讀詩書不自量力,一味高攀,所以你把我當作路柳墻花,可以隨意攀折,隨時拋棄。被損害、被侮辱咎由自取,怪著誰來?這責任只有歸我自己負責。今天我雖然吃了一塹,也算長了一智,與其將來被人鄙棄,不如今日早就絕交。子良,算了吧!君子斷交,不出惡聲,我們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