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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的外貌怎麽樣?”吉勒姆把他的問題當做是不需答復的,自己另外提了一個問題。

“很慈祥。樸實、慈祥。很像一個神父,在意大利小鎮上常常遇到的那種身材矮小、貌不驚人的神父。又瘦又小,滿頭銀發,目光炯炯,一臉皺紋。也像一個校長,不管怎麽說都是很堅強,在他自己的經歷範圍以內,可以說很精明,但仍格局不大。除了他的眼光從我們談話一開始就直愣愣地盯著我以外,沒有給我留下別的初步印象。不過這算不上是談話,因為他一言不發。他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一聲也不吭。而且牢房裏熱得發臭,我又累得要命。”

史邁利開始吃東西,與其說是有胃口,不如說是為了做樣子,他勉強地吃了幾口以後,又喃喃自語地說下去:“你不吃,廚子會不高興的。老實說,我對格茨曼有一點成見。我們大家都有成見,我的成見就是針對搞無線電的。根據我的經驗,搞無線電的都很討厭,搞外勤的都不行,他們過分緊張,要他們真正幹一些事情,往往靠不住,非常丟人。在我看來,格茨曼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也許我這是尋找借口,因為我對他的偵察工作做得不夠,”——他猶豫地說——“不夠小心、不夠謹慎,現在回顧起來,這是不對的。”他突然堅決起來,“不過,我想我不需要再找什麽借口了。”

吉勒姆這時感受到一陣異常的憤怒,那是從史邁利蒼白嘴唇上的慘淡笑容傳染給他的。“去他媽的。”史邁利喃喃自語。

吉勒姆困惑地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我也記得,當時覺得關了七天監牢似乎在他身上打下了烙印。他的皮膚泛出灰白色,身上並未流汗。我卻汗流如注。我提出了我的建議,那一年我已經提出過好幾十次了。不過他可以放心,不會把他送回俄國去當我們的情報員。‘決定權在你手裏。這是你自己的事,不是別人的事。你如果到西方來,我們在合理範圍內會給你過體面舒適的生活。我們希望你與我們的訊問合作,問過了以後,我們就幫助你隱姓埋名,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給你一筆錢。否則你就回國去,我想他們會把你槍斃,或者送你到集中營。上個月他們把貝科夫、舒爾、穆拉諾夫都送進去了。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們你的真實姓名呢?’說了這樣的一些話以後,我就往後一靠,坐在那裏,抹掉臉上的汗珠,等待他說‘好吧,謝謝你’。但是他什麽也沒有說。他就是呆呆地坐在那兒,他的頭頂上有一架不會轉動的大電扇,使他顯得個子更小了,他褐色有笑意的眼睛看著我。雙手伸在前面,全是老繭。我記得當時想問問他到底在哪裏幹過這麽多體力勞動。他這麽把手伸出來放在桌上,手心朝上,手指有點彎曲,好像仍戴著手銬一樣。”

侍者看到史邁利那個姿勢以為他要什麽東西,便走了過來,史邁利又對他說一切都很好,酒更是特別好,他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裏買來的,於是那個侍者就帶著笑容走開,心裏暗暗好笑,把抹布在隔壁桌上拍彈了一下。

“我想就是在這個時候,我開始有了一種特別的不安感覺。氣溫實在叫我受不了。臭氣熏天,我記得可以聽到自己的汗珠一滴一滴掉在鐵桌上的啪嗒聲。不僅僅是他的沉默,甚至他身體木然不動,也開始叫我忍受不了。有的叛逃者要經過一定時間才肯開口,這個我是知道的。要費很大的勁兒,才能使一個一向受到保密訓練,甚至對最親密要好的朋友也不吐露秘密的人,開口向敵人吐露秘密。我也想到,監獄當局也許認為,為了對我表示禮貌,在把他帶來見我以前要先收拾他一頓。他們叫我放心,他們沒有收拾他,但是這誰也說不準。因此我一開始以為他的沉默是由於受到了驚嚇。但是他一動也不動,緊張、出神的一動也不動的神情,卻是另外一回事。特別是我自己心裏心潮起伏,像翻了鍋一樣:安恩、我自己的心跳、炎熱和旅途勞頓所造成的影響……”

“我可以理解。”吉勒姆輕輕地說。

“你可以理解嗎?一個人的坐姿是最富有表情的,隨便哪個演員都會告訴你。每個人的坐姿視各人的心情而異。有的人攤手攤腳,像拳擊手在休息,有的人坐立不安,有的人側著一半屁股,有的人一會兒蹺腿,一會兒又放下腿,失去了耐心,失去了韌性。但是格茨曼卻一點也沒有這樣。他的姿勢是永遠不變的,小小的身軀像海岬上的巖石一樣,他可以整天那樣坐著,巋然不動。而我——”史邁利尷尬地、難為情地笑了一聲,又喝一口酒,不過這酒並不比剛才好喝些。“而我卻希望手頭有什麽東西放在我前面,文件、書、報告,什麽都行。我覺得我是個安定不下來的人:忙忙碌碌、心神不定。至少我當時是那樣想的。我覺得我缺少泰然自若的氣度,也可以說缺少哲學家的氣度。我沒有想到自己的工作壓力是那麽重,我到現在才明白。可是在那臭氣熏天的牢房裏,我真的感到委屈。我覺得這場冷戰的全部重擔都落到我的肩膀上來了。當然,這完全是胡說八道。我不過是疲勞過度,感到不大舒服而已。”他又喝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