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午夜以後(第4/17頁)

我在八點鐘準時穿過花園小徑去旅店的餐廳吃晚飯。餐廳差不多全滿了,侍者把我安排在犄角的一張桌子上,倒也適合我的單人身份,後面是一道屏風把員工入口跟幾個廚房隔開。沒關系。我寧可坐這裏,也不願意待在屋子中間,況且我馬上發現旅店顧客是按我母親慣常喜歡說的“足球場上人人平等”的規則行事。

這頓飯吃得滿意,我甚至不顧因租用那間豪華房而產生的超額開銷,給自己要了半瓶自釀果酒。我正剝著一只橙子,突然聽到餐廳另一頭一聲巨響,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侍者們連忙跑了過去。大家全都回頭張望,我也不例外。一個聲音沙啞的美國人,大聲用濃重的南方口音叫嚷著:“看在上帝的分上,把這亂七八糟的東西清一清!”這人是個寬肩膀的中年漢子,被陽光曬得有些胖頭腫臉,到處是水皰,就像剛被上百萬只蜜蜂蜇過一般。他的兩眼深陷,腦袋很禿,只有兩邊長著稀疏的灰發,粉紅色的頭頂皮膚緊繃,像腸衣一般隨時就會爆開。一對蛤蜊般的大耳朵進一步扭曲了他的外貌,那撮下垂的唇髭絲毫遮掩不住他凸出的下唇,它肥得像一只水母,也那麽濕潤。我還真沒見過幾個比他更醜的人。他身邊的那個女人,我猜是他妻子,直挺挺坐在那裏,看上去對地上的一片狼藉無動於衷,那裏面主要是打碎的酒瓶子。她也時值中年,一頭亂蓬蓬的亞麻色頭發已經變白,臉也跟她丈夫一樣久經日曬,只不過是紅褐色的,不是她丈夫那種紅色。

“我們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去酒吧!”那嘶啞的嗓音在屋子裏回蕩。其他桌上的客人都小心地轉回身來吃他們的晚餐,大概只有我一個人望著這個被蜂蜇過的人搖搖晃晃跟著他的妻子走出門去——他踉蹌著經過我身邊,像一艘搖擺不定的船,跟在腳步穩當的同伴身後——我能看見她耳朵裏戴著助聽器,大概這是她丈夫那刺耳聲調的原因吧。我在心裏稱贊旅館員工的效率,他們很快就把那片殘局收拾幹凈了。

餐廳裏的人都走光了。“酒吧間有咖啡,先生。”侍者低聲說。進去之前我有些猶豫,害怕看到人頭擁擠,高聲交談的場面,我也一直討厭旅館酒吧的那種氛圍,但飯後這杯咖啡實在割舍不得。我是瞎擔心了。酒吧裏面沒什麽人,除了吧台後面穿白色外套的招待員,就是坐在一張桌邊的那個美國人和他妻子。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男人面前已經擺著三個空啤酒瓶。吧台後面播放著輕柔的希臘音樂。我在一張凳子上坐定,點了咖啡。

酒吧招待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問我一天過得是否愉快。我告訴他是的。我坐飛機一路上很順利,從赫拉克利翁過來的那條路有些危險,第一次下水感覺很冷。他解釋說現在遊泳時間尚早。“倒也沒什麽,”我對他說,“我是來畫畫的,遊泳只是第二位的。我的房子就在水邊,是62號房,陽台對面的景致很美。”

真有點兒奇怪。他正擦著杯子,聽我說到這兒表情變了。他好像有話要說,但顯然想了想還是不說為好,便繼續幹他手裏的活兒。

“把那該死的唱機關了!”

那張揚跋扈的沙啞聲音充斥了整個屋子。招待員立刻走過去,鼓弄著唱機的按鈕。片刻後那吆喝聲又響了起來。

“給我再拿一瓶啤酒!”

如果我是招待員的話,現在我就會轉過身去,像父母對小孩子一樣,要求他說話帶上“請”字。不過,招待員馬上就給這個粗魯的家夥送上了他要的啤酒。我這裏正喝著咖啡,那邊桌上又是一聲嘶吼,穿過整個酒吧間。

“喂,我說你,62號房的。你不迷信吧?”

我在凳子上轉過身去。他緊盯著我,手裏拿著杯子。他妻子直瞪瞪地看著前方。也許她把助聽器取下來了。我記起那句名言——對瘋子和酒鬼要遷就,便十分禮貌地回答他。

“不,”我說,“我不迷信。為什麽要迷信呢?”

他笑了起來,那張猩紅的臉上擠出上百條皺紋。

“哼,他媽的,要是我就迷信。”他答道,“住62號房的家夥兩個禮拜以前剛剛淹死,兩天找不見人。後來,他的屍體讓一個當地漁民用網子撈上來,都被章魚吃掉一半了。”

他笑得前仰後合,用手拍著他的膝蓋。我厭惡地轉過身去,對招待員一揚眉毛,以示問詢。

“是個不幸的意外,”他低聲說,“戈登先生為人很好。他喜歡考古。他失蹤的那天天氣十分暖和,想必他是晚飯後去遊泳了。當然是報了警。我們旅館的人都很難過。你會理解的,先生,我們不怎麽談起這件事。這對生意不利。但我對你保證下海洗澡非常安全。我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