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4頁)

“我幾個姐姐站在桌邊看著我。‘好不好吃?’她們問我,可我吃得狼吞虎咽,都顧不上說話了,我琢磨著她們對我這麽好也許是因為她們知道有朝一日我會承繼父親的宅邸。我喝完了第一瓶檸檬水後,埃娃拿起第二瓶說,‘我看他是喝不了這一瓶了。我還是把它拿走吧。’瑪瑞亞說,‘說得對,拿走吧。只有大男人才能喝掉兩瓶檸檬水呢。’我從她手裏一把把瓶子奪過來,說,‘我當然能喝得掉,’我那四個姐姐異口同聲地說,‘羅伯特!這絕不可能!’所以我當然是把它給喝掉了,我還吃完了兩條巧克力、果漿軟糖和整個兒的奶油蛋糕,我那四個姐姐一起為我鼓掌,‘好樣的,羅伯特!’

“我努力想站起來。廚房開始繞著我旋轉起來,我急需去上廁所。可埃娃和瑪瑞亞突然間把我打倒在地,壓在底下。我四肢乏力,還不了手,況且她們個頭兒都比我大多了。她們早就預備下了很長的一根繩子,把我的兩只手反綁在背後。從頭到尾愛麗絲和麗薩一直都蹦蹦跳跳,還一邊唱著,‘好樣的,羅伯特!’然後埃娃和瑪瑞亞把我給拽起來,推著我走出廚房,經過走廊,穿過寬大的門廳進入我父親的書房。她們從裏面把鑰匙拔下來,把門關上並且上了鎖。‘再見了,羅伯特,’她們透過鑰匙孔喊道。‘現如今你就成了書房裏的老爸了。’

“我站在那個巨大房間的中央,就在枝形吊燈底下,起先我還沒意識到我為什麽到了這兒,然後我就明白了。我想把繩結掙脫開,可是系得太緊了。我喊著叫著,用腳踢門,用腦袋撞門,可整幢房子裏鴉雀無聲。我從書房這頭跑到那頭,想找個可以嘔吐的地方,可每個角落都鋪著昂貴的地毯。最後我終於忍不住了。先湧上來的是檸檬水,不久以後是巧克力和蛋糕,也像是液體。我當時穿的是短褲,就像個英國學童。我並沒有堅持站在一處,只糟蹋掉一塊地毯,我反而四處亂跑,又哭又叫,就仿佛我父親已經在後頭追趕一樣。

“鑰匙在鎖孔裏轉了一下,門猛地被打開,埃娃和瑪瑞亞跑了進來。‘呸!’她們倆嫌惡地叫道。‘快,快!爸爸回來了!’她們把繩子解開,把鑰匙插回到門裏,然後就跑掉了,笑得就像兩個瘋婆子。我聽到父親的車停在車道上的聲音。

“起先我動彈不得。後來,我把手伸到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我走到墻邊——是的,連墻上,連他的書桌上都吐滿了——我就像這樣輕輕擦拭一塊古老的波斯地毯。然後我才注意到我兩條腿,都快變成黑的了。手帕根本沒用,實在是太小了。我跑到書桌邊拿了幾張紙,我父親就是在這種情形下看到我的:拿他的國家大事擦我的膝蓋,而且我身後他書房的地面上一片狼藉。我朝他走了兩步,雙膝著地,差一點就吐在他鞋面上,吐了很長很長時間。一直到我吐完,他仍然矗立在書房的門口,動都沒動。他仍舊提著他的公文包,他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他低頭看了一眼我剛吐的那一攤,說,‘羅伯特,你吃了巧克力?’我說,‘是,爸爸,可我……’這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後來母親到我臥室裏來看我,第二天早上有位精神病醫生來看我,說我受刺激不小。可是對我父親而言,我只要確實是吃了巧克力,那就足夠了。他連續三天每晚上都抽我,接連好多月他都對我惡聲惡氣。好多好多年裏都不允許我踏進書房半步,一直到我領著未來的妻子進去看他。直到今天我都再也沒有吃過巧克力,也一直沒有原諒我姐姐。

“我受罰的那段時間裏,只有我母親還跟我說話。她跟我父親講定不能打得我太重,只打三個晚上。她身材高挑,非常漂亮。每逢外事招待會,她最常穿的就是白色:白色的短外衣,白色的長絲巾還有白色的絲質長裙。我記得最真切的就是她一身白色的樣子。她英語講得很慢,不過每個人都恭維她講得字正腔圓、音調高雅。

“我小時候經常做惡夢,非常恐怖的惡夢。而且我還夢遊,現在我有時還會夢遊。我一做惡夢就經常在半夜三更給嚇醒,而我馬上就會叫她——‘媽咪,’就像個英國小男孩。而她就像是一直醒在那裏等我叫她似的,因為我一叫她,馬上就能聽到走廊很遠的那頭,我父母的臥室裏床鋪上咯吱一聲,聽到她開燈的聲音,聽到她的赤腳裏一根骨頭細微的噼啪聲。她走進我的房間,總是問我,‘怎麽了,羅伯特?’我就會說,‘我想喝點水。’我從不說‘我做了個惡夢’,或是‘嚇死我了’。她總是到浴室給我倒杯水,看著我喝下去。然後她吻吻我頭上的這個位置,我馬上就睡著了。有時接連好幾個月每天夜裏都得來這麽一出,可她從來都不會事先在我床頭放一杯水。她知道我必須得有個借口半夜裏把她叫起來。可從來就不需要用言語去解釋。我們的關系非常親密。就連我結婚以後,在她去世之前,我都習慣了每周把我穿過的襯衣拿給她去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