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3/5頁)

科林和瑪麗一路步履艱難地從船上走過來,在穿過廣場前先在鐘樓逐漸縮小的陰影下停下了腳步。瑪麗一連好幾個深呼吸,在一片喧囂之上這意味著他們在這兒終於找到水喝了。他們倆緊靠在一起,沿著廣場的邊緣一路找過去,可是沒有空桌子,就連可以跟人家拼桌的空位都沒有,大部分來來回回穿越廣場的人流看來也都是在找個地方坐下,那些離開廣場進入迷宮般街道的遊客也是無可奈何之下氣哼哼地走的。

終於,在一對揮舞著賬單在座位上扭動著身體的老夫婦旁邊幹等了幾分鐘以後,他們終於能夠坐下來了,然後才發現,他們這張桌子明顯是在侍應生服務區域的一個偏遠的角落,另外還有一大幫伸長了脖子、撚著根本聽不見的響指招呼侍應生的顧客會先於他們得到注意。瑪麗眯起充血的眼睛,已經開始腫起來的幹裂的嘴唇嘟囔了句什麽;當科林開玩笑地舉起面前的小咖啡杯將殘渣奉獻給她時,她把臉深埋在了兩手中間。

科林快步繞過桌子朝拱廊走去。吧台入口處最陰涼的地界聚著一幫百無聊賴的侍應生,可他們把他給噓了出來。“沒有水,”其中有一個道,指了指陰暗的拱形廊柱框出來的那一片滿登登的等著付賬的明亮的人海。科林回到他們的桌子邊,握住了瑪麗的手。他們的位置距兩個樂隊差不多遠近,雖說音樂的聲音並不太響,兩種音樂的疊加造成的不和諧音以及節奏的錯亂還是讓人無所適從。“他們會給我們上點東西的,我看,”科林很沒把握地說。

他們倆把手放開,往椅背上一靠。科林追隨瑪麗的目光看著附近的一家人,小小的嬰孩由父親托著腰在桌子上站著,在煙灰缸和空杯子之間蹣跚走動。小孩戴了頂白色遮陽帽,穿了件綠白條子的海魂衫,下面是飾有粉色蕾絲和白色緞帶的鼓鼓囊囊的褲子,腳蹬黃色短襪和猩紅色皮鞋。奶嘴那淡藍色的橡皮環緊緊地貼在嘴巴上,遮住了嘴巴的形狀,使嬰孩帶上了一種持久不變的滑稽的訝異表情。嘴角一道亮閃閃的涎水慢慢在下巴上深深的小窩窩裏聚集起來,然後漫出來,帶出一道明亮的尾跡。嬰孩的小手一握一伸,腦袋古怪地搖晃著,兩條軟弱的小胖腿被又大又重、毫不知羞的尿布笨拙地分開。一雙狂野的眼睛又圓又純,目光灼灼地掃過陽光朗照的廣場,看似又驚又怒地定格在大教堂的圓頂輪廓線條上,曾有人這樣描述過,說那拱形的頂端,仿佛在狂喜中碎裂成為大理石的泡沫,並將自己遠遠地拋向碧藍的蒼穹,電光石火、天女散花般噴射而出又凝固成型,仿佛滔天巨浪瞬間被冰封雪蓋,永不再落下。那嬰孩發出一個含混粗嗄的元音聲響,兩只小胳膊抽搐地指向大教堂的方向。

科林在一個侍應生端著一托盤空瓶子朝他們轉過身來時試探性地舉起手來;可他的手還沒舉到一半,那人就已經從他們身邊過去了。旁邊那一家人準備要離開了,那個嬰孩被傳遞了一圈,最後母親把他接了過去,她用手背擦了擦孩子的嘴巴,然後小心地背朝下把他放進一輛鍍銀裝飾的嬰兒車裏,經過一番激烈的鬥爭以後,把孩子的胳膊和前胸套進一套有很多搭扣的皮質扣帶中。嬰孩被推走的時候仰面躺著,眼睛狂怒地緊盯著天空。

“我在想,”瑪麗眼看著嬰孩遠去,說,“孩子們也不知道怎麽樣了。”瑪麗的兩個孩子跟他們的父親在一起,而這位父親就住在一個鄉村公社裏。他們來到這裏的頭一天就寫好了三張明信片準備寄給他們,可直到現在仍躺在他們旅館房間的床頭桌上,還沒貼郵票呢。

“正在想念他們的電視、香腸、漫畫書和碳酸飲料,不過其他方面應該都還好吧,我猜,”科林道。有兩個男人手牽著手在找個可以坐的地方,靠著他們的桌子站了一會兒。

“所有那些高山和開闊地帶,”瑪麗說。“你知道,這地方有時候真是要把你給憋屈死了。”她瞥了一眼科林。“真夠壓抑的。”

他握住她的手。“我們應該把那幾張明信片寄出去。”

瑪麗把手抽了回去,四下打量著幾百英尺範圍內那些無窮無盡的拱廊和柱子。

科林也打量了一番。根本看不到侍應生的影子,而每個人面前的杯子似乎都是滿的。

“這兒真像個監獄,”瑪麗說。

科林把胳膊一抱,不錯眼地看了她很長時間。到這兒來是他的主意。最後他說,“我們的機票錢已經付了,航班要十天以後才起飛。”

“我們可以乘火車。”

科林的目光越過了瑪麗的頭。

那兩支樂隊已經同時停止了演奏,樂師們正朝著拱廊走去,前往他們各自所屬的咖啡館的吧台;沒有了他們的音樂以後,廣場顯得更加開闊了,只聽到遊客的腳步聲響:正裝皮鞋尖銳的踢踏聲,便鞋涼鞋的拍擊聲;還有各種人聲:敬畏的低語,孩子們的喊叫,做父母的喝止。瑪麗抱起手臂,把頭垂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