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半開的百葉窗,正在西沉的太陽將一組菱形的橘黃色條紋投射到臥室的墻上。應該是縷縷的薄雲的移動,使光紋暗淡、模糊下去,然後再度明亮、清晰起來。瑪麗在醒明白之前已經盯著它們看了整整半分鐘。房間的天花板很高,白墻,非常整潔;在她跟科林的床間放了張看起來很脆弱的竹制小桌,桌上是一個石頭的水壺和兩只玻璃杯;一個飾有雕刻的五鬥櫥靠在旁邊的墻上,櫥子上擺一個陶質花瓶,瓶裏出人意外地插了一小枝緞英①。幹燥的銀色葉子在透過半開的窗戶吹進房間的溫暖氣流中微微顫動,瑟瑟有聲。地板看來是由一整塊間有棕綠雜色的大理石鋪就的。瑪麗毫不費力就坐起身來,把光腳放在它冰涼的表面上。一扇裝有百葉窗的門半開著,通往一個白色瓷磚鋪砌的浴室。另一扇門,他們進來的那道門,關著,黃銅鉤子上掛了件白色晨衣。瑪麗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睡著之前她已經喝了好幾杯了;這次她只是小口地呷著,不再是大口吞咽了,她把身子坐得筆直,把脊椎拉到極限,看著科林。

他跟她一樣全身赤裸,也躺在被單上頭,腰部以下俯臥著,以上則略有點笨拙地朝她扭過來。他的胳膊胎兒般交叉放在前胸;兩條瘦長光滑的大腿略為分開,兩只小得反常,就像孩子般的腳朝內彎著:他脊椎上那些纖細的骨節一路下來,在腰背部隱入一道深深的凹槽,而且沿著這一線,在百葉窗透進來的弱光映襯下看得格外清楚,長著一種纖細的茸毛。科林窄窄的腰上有一圈小小的凹痕,就像是牙印兒,印在光滑的雪白肌膚上,那是短褲上的松緊帶給勒的。他的兩瓣屁股小而緊實,像是小孩子的。瑪麗俯下身來想愛撫愛撫他,又改變了主意。反而把水杯放在小桌上,湊得更近些審視他的臉,就像審視一個雕像的臉。

他臉龐的構造真是精致優美,而且具有一種無視慣常比例的獨創和精巧。耳朵——只看得到一個——很大而且略有些突出;皮膚如此蒼白細膩,簡直就是半透明的,耳朵裏面的皺褶也比普通人的要多出好多倍來,形成了不可思議的螺旋;耳垂也太長,鼓起來,又細下去,就像是淚滴。科林的眉毛像是粗粗的兩條鉛筆畫出的線條,在鼻梁處逐漸彎曲下來,幾乎要連接為一個點。他的眼眶極深,眼睛在睜開時是黑色的,眼下閉著,但見一圈灰色的、穗狀花序般的長睫毛。在睡夢中,慣常那弄皺了他眉毛的困惑的蹙額,就連他歡笑時都難得舒展開的,舒展了開來,只留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水印。他的鼻子也像耳朵一樣,很長,可是側面看來卻並不突出;相反竟是平平的,沿著臉形延伸下來,在鼻翼處深深地刻進去,就像兩個逗號的,是兩個極小的鼻孔。科林的嘴挺直而又堅實,微微張開,只隱約看到一點牙齒。他的頭發纖細得很不自然,像是嬰兒的,純然黑色,打著卷兒披散在他纖瘦、女性般的脖頸上。

瑪麗來到窗前,把百葉窗整個打開。房間正對著西沉的太陽,看起來有四五層樓高,高出周圍大部分的建築。這麽強烈的日光直射眼睛的情況下,她很難看清楚底下街道的樣子,並由此估計他們所在的位置在旅館的什麽方位。腳步聲、電視裏的音樂聲、餐具與碗盞的磕碰聲,狗叫與無數其他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從街道上直沖上來,仿佛出自一個巨大的交響樂團和合唱隊。她輕輕地將百葉窗拉上,墻上又重現出那段光紋。受到房間內巨大的空間以及那閃亮的整塊大理石地面的吸引,瑪麗開始做起了她的瑜伽。屁股著地感受到的冰涼讓她喘了口粗氣,她端坐地上,兩條腿向前伸展開,脊背挺直。她慢慢朝前俯身,長長地呼氣,用兩只手去夠並牢牢抓住腳心,上身沿兩條腿的方向趴下來,直到把頭抵在小腿上。她將這個姿勢保持了有幾分鐘時間,閉上眼睛,深呼吸。等她直起身來,科林已經坐了起來。

他還沒醒明白,從她的空床看到墻上的光影,又轉到地板上的瑪麗。“我們這是在哪兒?”

瑪麗仰面躺下。“我也不太清楚。”

“羅伯特在那兒?”

“我不知道。”她把兩腿舉過頭頂,直到腳尖碰到身後的地板。

科林站起來,幾乎立馬又坐了回去。“那麽,幾點了?”

瑪麗的聲音甕裏甕氣的。“傍晚了。”

“你癢得好些了嗎?”

“好了,謝謝。”

科林再度站起來,這次小心翼翼的,四顧打量了一下。他抱起胳膊。“咱們的衣服哪兒去了?”

瑪麗說,“我不知道,”說著繼續把兩條腿向上舉,形成肩倒立。

科林有些腳步不穩地走到浴室門前,探頭進去看了看。“不在這裏。”他把插著緞英的花瓶舉起來,把衣櫥的頂蓋揭開。“也不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