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4/5頁)

科林站起身來朝一個侍應生揮舞著兩條手臂,那人點了下頭,開始朝他們這邊走過來,一路上還收了幾張酒水單、幾個空杯子。“我簡直難以置信,”科林歡欣鼓舞地叫道。

“我們應該把他們也帶了來的,”瑪麗沖著自己的膝頭道。

科林還沒坐下。“他真的過來了!”他坐下來,用力拉住她的手腕。“你想要點什麽?”

“我們把他們撇下不管真是卑鄙。”

“我覺得我們夠體諒他們的了。”

侍應生,一個看起來派頭十足的大塊頭男人,蓄著濃密的、泛起灰白的胡子,戴著金絲邊眼鏡,突然出現在他們桌前,朝他們俯下身來,眉頭微微聳起。

“你想要什麽,瑪麗?”科林急切地輕聲道。

瑪麗交叉著兩只手放在膝上說,“一杯水,不加冰。”

“好的,兩杯這樣的水,”科林急迫地說,“還要……”

侍應生直起身來,鼻孔裏噴出一絲冷氣。“水?”他冷淡地道。他的目光把他們倆來回掃了一遍,估量著他們衣衫不整、頭發淩亂的狀況。他退後一步,沖著廣場的一角點了下頭。“那裏有個水龍頭。”

他就要舉步離開了,科林在椅子裏轉了一圈,抓住了他的袖口。“別走,侍應生,”他請求道,“我們還想要點咖啡和……”

侍應生把胳膊抽了回來。“咖啡!”他重復道,他的鼻孔嘲弄地猛然張開。“兩杯咖啡?”

“是,是的!”

那人搖了搖頭,走掉了。

科林癱坐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慢慢地搖著頭;瑪麗掙紮著想把身子坐直。

她輕輕地在桌子底下踢著他的腳。“算了吧。十分鐘我們就走回旅館了。”科林點了點頭,可是並沒有睜眼。“我們可以沖個淋浴,坐在我們的陽台上,想要什麽都可以叫他們給我們送上來。”眼看著科林的下巴都垂到了胸口,瑪麗就更來勁了。“我們可以上床。呣,幹幹凈凈的白被單。我們把百葉窗都關上。還有什麽更好的主意?我們可以……”

“好吧,”科林沮喪地說。“咱們這就回旅館去。”可他們倆誰都沒動彈。

瑪麗噘了噘嘴巴,然後說,“他也可能把咖啡給咱們端來吧。搖頭在這地方可以表示很多意思呢。”

晨間的暑熱已經大大增強,人群也稀少了很多;現在有足夠多的空閑桌子了,那些仍然在廣場上行走的要麽是極端熱忱的觀光客,要麽就是真有事情要辦的本地市民了,所有那些分散開來的人形,都被空下來的大塊空間反襯成了矮子,在扭曲變形的空氣中發著微光。樂隊在廣場對面再度集結起來,開始演奏一支維也納華爾茲舞曲;在科林和瑪麗這邊,樂隊的指揮在迅速翻閱一本總譜,樂師們正各就各位,將架子上的樂譜安放妥當。兩個人相互間太了解的結果之一就是瑪麗和科林經常發現他們倆會不約而同地關注起同一樣東西來:這次,他們盯上的是兩百英尺以外一個背對他們的男人。他的白色西裝在強烈的陽光底下非常顯眼;他已經停了下來傾聽那支華爾茲舞曲。他一只手拿著架相機,另一只手夾著根香煙。他懶洋洋地用一只腳支撐著全身的重量,腦袋隨著簡單的節奏動來動去。然後他突然轉過身來,像是聽厭了,因為曲子還沒奏完,緩步朝他們的方向走來,一邊把香煙扔掉,又看都沒看地碾了一腳。他從胸袋裏取出一副太陽鏡,絲毫沒有擾亂他的步幅,戴上之前用一塊白手帕大約摸地擦了擦;他的每個動作看起來都是如此高效而又經濟,簡直像是精心設計好了的。雖然他戴上了太陽鏡,穿上了剪裁精致的西裝,系上了淺灰色的絲質領帶,他們還是馬上就認出了他,眼看著他朝他們越走越近,就像被施了催眠術。沒有跡象表明他是否也看到了他們,不過他現在是徑直朝他們的桌子走來了。

科林呻吟了一聲。“我們應該回旅館去的。”

“我們應該把臉背過去。”瑪麗道,可他們倆繼續看著他越走越近,受到一種在一個外國城市認出某個人來的新奇感驅使,也受到看見人家卻沒被人家發現的魅惑力所驅動。

“他已經走過了,”科林悄聲道,可,就像是受到了提示似的,羅伯特停下了腳步,摘下太陽鏡,把手臂整個兒張開叫道,“我的朋友們!”朝他們飛快地走上來。“我的朋友們!”他握住了科林的手,將瑪麗的手舉到唇邊親吻。

他們倆坐回到椅子上,虛弱地朝他微笑。他已經找到了把椅子,在他們倆中間坐下來,笑得嘴都合不攏了,仿佛他們已經分離了好幾個年頭,而非好幾個鐘頭。他在椅子上懶散地舒展開四肢,把一只腳的腳踝架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展現出淺奶油色的軟皮靴子。他用的古龍水的淡淡香味,跟前夜的香水截然不同,在桌子邊彌散開來。瑪麗又開始抓她的腿。當他們解釋說他們還沒回過旅館,在大街上睡了一覺時,羅伯特驚恐地嘆息不已,坐直了身子。廣場對面,那第一首華爾茲舞曲已然在不知不覺間跟第二首曲子摻和到了一起;就在他們附近,第二支樂隊開始演奏一首節奏硬朗的探戈舞曲,“赫爾南多的避難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