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3/4頁)

這種怕也並非毫無來由。在第四天早上,瑪麗醒得比科林早,於是輕手輕腳地從床上下來。她迅速地梳洗更衣,即便她的動作算不上躡手躡腳,也絕非粗心大意;她把房門打開的時候動作也特意放得輕柔、協調,而非習慣性地用手腕猛地一拉。室外的溫度比通常十點半的時候要涼快,空氣異常清新;陽光像是把刻刀,要將萬物最精細的線條都刻劃得一清二楚,並用最深的陰影將其烘托出來。瑪麗穿過人行道,來到浮碼頭上,在最邊上的位置揀了張桌子坐下來,靠水面最近而且整個都暴露在陽光之下。可她的光胳膊仍然覺得涼颼颼的,她戴上太陽鏡四望找尋侍應生的時候微微打了個寒顫。她是咖啡館唯一的客人,也許還是當天的頭一個顧客。

一個侍應生撩開人行道對面一扇門上的珠簾,作勢表明已經看到她了。他走出她的視線,一會兒又重新出現,端著個托盤朝她走來,托盤上是個巨大的、熱氣騰騰的杯子。他把杯子放下,說明這是店家免費奉送的,瑪麗雖說更想要一杯咖啡而不是熱巧克力,仍然道謝接受了。侍應生微微一笑,腳後跟幹凈利落地一個轉身。瑪麗把椅子稍微往裏挪了挪,這樣就能面朝他們房間的陽台和下著百葉窗的窗戶了。距她的雙腳不遠處,水波輕拍著浮碼頭外面的一圈橡膠輪胎,這是為了在鐵質的駁船系泊時保護浮碼頭之用的。她坐下來還不到十分鐘,仿佛受到她光臨的鼓勵似的,別的客人已經又占據了好幾張桌子,侍應生也增加到了兩個,而且兩人都忙得團團轉。

她喝著熱巧克力,一邊望著運河對面那個巨大的教堂和周圍簇擁著教堂的房屋。偶爾,碼頭區某一輛小汽車的擋風玻璃會映上初升的太陽,將陽光穿越水面反射過來。距離太遠,看不清對面行人的模樣。然後,當她把空杯子放下,放眼四望時看到科林衣冠整齊地出現在陽台上,越過一段大約六十英尺的距離沖著她微笑。瑪麗熱情地回他一笑,可是當科林稍微移動了一下他的位置,像是踩到了什麽東西,碾了一下,她的微笑一下子凝住了,接著就消退了。她困惑地低下頭,又回頭朝運河對面瞥了一眼。有兩排船只正在經過,船上的乘客正興奮地相對喊叫。瑪麗又朝陽台望去,已經能夠再度微笑了,可是一等科林走進房內,在他下來找她之前她有那麽幾秒鐘的獨處時間,她又視而不見地緊盯著遠處的碼頭區,頭側向一邊,就像是拼命想記起什麽,可終究未能如願。科林過來以後他們對吻了一下,緊挨著坐下,在那兒消磨了兩個鐘頭。

當天下剩的時間仍舊遵循了前三天的模式進行;他們離開咖啡館回到自己的房間,女服務員剛剛完成清理工作。他們上去的時候正好碰到她出來,一邊的胳膊底下夾著一包臟床單和枕套,另一只手拎著一個廢紙簍,裏面是半滿的用過的紙巾,還有科林剪下來的腳趾甲。為了讓她過去,他們得緊貼在墻上,她禮貌地向他們道早安時他們倆都略為有點臉紅。他們在床上待了不到一個鐘頭,午餐用去了兩個鐘頭,又回到床上,這次是為了睡覺;睡醒以後兩人做愛,完事以後又在床上賴了一段時間,然後去淋浴,穿好衣服以後把傍晚下剩的時間,晚餐前和晚餐後,都消磨在陽台上了。瑪麗自始至終都顯得有些焦慮不安,科林也提到了好幾次。她承認是有什麽心事,可是藏在她的意識以外,就是夠不著,她解釋說,這就像是做了個生動無比的夢,可就是想不起來了。傍晚時分,他們判定兩人都深受缺乏運動之苦,於是計劃明天搭船渡過潟湖,到那塊廣受歡迎的狹長陸地上去玩,那裏的海灘面對著開闊的大海。這麽一來,他們倆又詳詳細細、興高采烈地——因為他們剛又抽了根大麻煙——談起了遊泳,他們偏愛的泳姿,江河湖海和遊泳池相比而言各自的優勢,以及水對於人們的吸引力的確切本質是什麽;是古代海上的祖先被埋葬的記憶嗎?說到記憶,瑪麗不禁又皺起了眉頭。這以後的談話就變得散漫無稽了,他們上床的時間也比平常早了一些,午夜前一點點。

第二天早上五點半,瑪麗大叫一聲醒了過來,也許是大叫了幾聲,在床上直直地坐起來。白晝最初的光線正透過百葉窗映進來,一兩樣更顯慘淡的物件已經可以分辨出來。從隔壁的房間傳來喃喃的低語和電燈開關的聲音。瑪麗緊緊摟住雙膝,禁不住哆嗦起來。

科林這時也醒明白了。他擡手安撫著她的後背。“做惡夢了?”他說。瑪麗避開他的觸摸,後背緊繃起來。當他再次伸手撫摸她,這次是在肩部,像是要把她拉回去挨著他躺下,她猛一扭身甩脫他的手,幹脆下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