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謝青鶴有兩幅面孔。

一面是對著上官時宜與束寒雲的,通常親切溫和,誠摯易感,沒有一絲偽飾。

另一面則是面對外界,尤其是門內小弟子的時候,常常板著臉,一意高深古板的大師兄模樣。

說到底,謝青鶴的年紀在各門派掌事者中實在不算大。他代替上官時宜主理整個寒江劍派,以代掌門的身份督視諸事時,也不過堪堪二十出頭。若是一意和善好說話,太容易失了威嚴,使門下弟子與各派主事都不肯尊重。

謝青鶴離山之時,陳一味年紀尚小,這時候對著大師兄也存有幾分幼年殘余下的敬畏。

謝青鶴坐在床上也沒說話,似在發呆,陳一味便先心虛了,改口道:“昨夜清查,發現飛鳶少了一架。師父親去探察,能從雲霞水氣中探知二師兄的蹤跡,已經追上去了……大師兄你別著急!師父交代了,他就去看看二師兄幹什麽去了,不會責罰二師兄,讓你安心養傷!千萬不要著急。”

千萬不要著急。

謝青鶴知道師父說一不二,既然說了不會傷害束寒雲,就絕不會動束寒雲一根手指。

何況,昨天師父已答應了他和師弟隱居之事,那樣溫和寬容,絕不會使他傷心。

謝青鶴只覺得滿口腥氣,接過陳一味遞來的清水洗了洗口鼻,吐出來不少膿血。

他心知這是昨日登天閣第四層時留下的傷患,師父已經給過藥了,這是好轉的跡象。今天還得再吃兩副湯藥。將口鼻徹底洗幹凈之後,陳一味又拿青鹽來給他擦牙。外門弟子捧來幹凈的絲衣,陳一味服侍謝青鶴換了寢袍,又伺候湯藥湯水。

回到寒江劍派,飲食起居都有師弟們照顧,謝青鶴又過上了養尊處優的日子。

吃了飯,吃了藥,裹了傷。

不需要收拾碗筷,也不必自己洗衣裳、紗布。一切都有師弟們代勞了。

謝青鶴坐在飛仙草廬的門口,看著那口水井,心中一片茫然。

謝青鶴至今想不明白,師弟為什麽要走?他要往哪裏去呢?他不想跟我一起隱居麽?還是他覺得我無法護住他,趁著我拖住師父的時候,就這麽……跑了?那又為何帶著飛鳶跑呢?要知道,別的人駕乘飛鳶離開也罷了,同門之間功法相合,束寒雲駕乘飛鳶離開是能被師門追蹤的。

“大師兄?您這是要去哪裏?”守在門口聽差的外門弟子連忙詢問。

攔,是不敢攔的。可也不能任憑大師兄隨便離開,只好問問去向,也好向三師兄、四師兄交代。

“飛鳶池。”

謝青鶴話音剛落,人已消失在山間雲嵐之中。

沒有人知道乾元二十七年的春天,寒江劍派內部究竟發生了什麽變故。

諸弟子只知道二師兄束寒雲先一步離開寒山,前往龍城。次日清晨,龍城便傳出武帝於禁中駕崩的消息。皇五子伏蔚禦極稱帝,以明年為靖天元年,冊封寺和尚為護國法師。

龍城正在帝位更叠的腥風血雨之時,上官時宜與謝青鶴先後乘駕飛鳶,抵達風口浪尖。

沒有人知道,從不涉及世俗政權的寒江劍派在乾元之變中扮演了什麽角色。事後得利的宗派是來自眉山南的寺與和尚,寒江劍派不曾在乾元之變中留下任何記載。

寒江劍派的弟子只知道,那日之後,歸來的僅有掌門上官時宜一人。

大師兄謝青鶴重傷歸隱,二師兄束寒雲不知所蹤。

十一年後。

密林之中,鳥雀蟲鳴。

農人耕種的田壟砌得平整方正,微風一吹,稻穗碩碩彎腰。

收拾得雅致幹凈的木屋中,一邊炊煙裊裊,一邊熏香繚繞,使用時久泛起熟光的坐榻邊上,還用木盤盛著新摘的柚子,帶著淡淡的果香。

謝青鶴趿著木屐,正在收拾包袱。

喜著黑衣的雲朝仍舊背著劍,空出雙手給謝青鶴遞各種東西,還忍不住苦口婆心地規勸:“主人重傷多年未愈,眼看就是行功大成的時候,還請保重身體。江湖傳聞或有誇大之處,不若遣仆前往探查詳情,真有了確鑿的實證,再報予主人,另行處置。”

“你要出去玩,我也從未禁著。若是待得膩歪了,盡可以自行離去。”

謝青鶴並不理會他的勸說,收拾好自己常用的藥丸,又開了藥匣子,找了些傷藥一一歸置好。

從前出門喜歡帶衣裳,帶面脂口脂,如今年紀大了,帶的大包大包的全是藥。

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自從龍城重傷之後,謝青鶴添了嘔血的病症,情緒激動就噴血,噴得渾身孱弱、傷及根本,只能靠藥丸續命。他常吃的藥丸用料極其珍貴,若不事先準備好,臨時要找地方配齊,基本上不可能。

“仆擔心主人的身體。”雲朝幫著謝青鶴塞東西。

一盒子蜜膏剛剛塞進包袱,又被謝青鶴撿了出來放回原處。雲朝便有些訕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