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對語慰孤煢

墻上掛鐘敲響三下,淩晨三點了。安裕容在壁爐前端坐不動,手邊高馡早已涼透,面前擺著的書始終沒有翻頁。他在等顏幼卿回來。

白日裏的事在腦中一幕幕回放。

顏幼卿將仁和居之約交代完始末,說道:“廣源鑫隆合約既成,只要韓三爺不追究,二位老板自然不會再多事。唯一知情且可能泄漏真相者,只余一個阿克曼。不拿住他的把柄,我怎麽想怎麽沒法安心。這洋鬼子為人靠不住,可怕死得很。我得叫他知道,他若是敢亂來,就要小心屁股底下坐的位子,脖頸子上頂的腦袋。”

曾經的山匪四當家,說出這等狠話來,毫不遲疑,語氣平淡。安裕容卻知道,這一遭看似酒後沖動,實則不知已經在他心裏盤算過多少次。若非將自己安危時時記掛在心,又何至於此。

滿腔怒火頓時消弭於無形:“早知如此,當時不如任由韓三爺手下脫身。哪怕當真死幾個洋人,不過是從阿克曼這邊想辦法。以你現在身份,惹上韓三爺這等黑道人物,萬一……”

顏幼卿卻道:“韓三爺我能應付。峻軒兄你不是說過,若是洋人海警死在明面上,會相當麻煩——大約不是仁和居一場文武鬥能平息的罷?”

安裕容被他堵得一時詞窮,屈指敲個爆栗:“你還有理了你?”

徐文約在旁邊說公道話:“幼卿說的確實有理。當初申津特快專列上,死了一個奧斯曼人,又是外交照會,又是道歉賠款。我在奚邑時隱約聽說,談判過後,傅中宵將開槍的手下交了出去,給洋人償命。奧斯曼國力式微,於列強中早排到末位,做到這地步,尚且是刻意留情的結果。若盎格魯的海警死在夏人鴉片販子手中,後續如何,確實非你我所能預見。”

顏幼卿被敲了額頭,見安裕容依舊板著臉,只好忍住不去揉,語調間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委屈:“潛入阿克曼辦公室,是我臨時起意,但也不算完全魯莽行事。今天是周末休息日,昨夜裏大部分洋人士兵都出去尋歡作樂去了,營地防守松懈。比起上回咱們白天潛進去,要容易得多。再說今天阿克曼多半不會去辦公室,這些東西若是無用,我夜間再給他送回去便是,沒準他壓根不會察覺。”顏幼卿停了停,忍不住小聲補一句,“他可不會像韋伯醫生這般敬業。”

不但學會狡辯,還學會頂嘴了,真是豈有此理!安裕容恨不得立時將他攬過來使勁揉搓幾把。

顏幼卿偷覷一下他臉色,陪著小心問:“峻軒兄,這些東西,究竟是什麽?夠不夠嚇住阿克曼?咱們是該留下,還是給他還回去?”

安裕容哼一聲,從桌上重新拿起幾張紙,迅速再次瀏覽一遍,抽出兩張交給徐文約:“這兩份東西,有勞徐兄抄個副本,就存在你那裏,往後說不定有用得著的時候。”捏著剩下幾張起身往外走,“至於這幾份公文,據我所知,約翰遜與花旗國公使大人偶有書信往來,我想,他一定會很感興趣。”

幾個人圍坐書房,仔細商議,不覺花去大半日。約翰遜又下樓打電話去了,顏幼卿坐在安裕容身旁,一邊看對面徐文約抄寫,一邊聽他二人說話。似懂非懂之際,困意上湧,掩口連打幾個呵欠。

“去睡。”安裕容指指身後的單人軟榻。

顏幼卿昨夜睡了兩個鐘頭不到,確乎困倦得很。然而顧忌到身處外人地方,又下意識想多聽一陣兩位兄長談話,支起下巴回復:“不用。”

安裕容見他不動,道:“毋需拘束,這些家什過兩天都歸我了,就當是在我房間裏。況且還指望你趁夜再把偷出來的東西送回去,你是想到阿克曼的辦公室裏去打瞌睡,在他的真皮長沙發上躺一回?”

顏幼卿精神一振:“原件還送回去?不能叫他知道麽?”

“暫且不必叫他知道。”安裕容轉頭看他,“等你送完東西回來,我仔細與你分說。現在,乖乖去睡一覺。聽話。”

暫時不叫阿克曼知道,未免有點兒遺憾。但峻軒兄既如此說,定然有更好的主意。顏幼卿撐著桌子站起身,走到榻前坐下。聽見峻軒兄囑咐“把毯子蓋上”,語氣還有點兒冷硬,可話裏的關心絲毫不假,遂不再急於追問,“嗯”一聲,扯過毯子搭在腰間,側身和衣而眠。不過瞬息,已沉入黑甜夢鄉。

安裕容定睛瞧了片刻,才回過頭,就見徐文約停筆端坐,正望向自己。壓低嗓音:“抄完了?幼卿睡著了,咱倆出去說罷。”

樓梯欄杆與書房墻壁之間,被約翰遜擺了兩把搖椅,一張小圓桌,隔出一個半開放的小茶室。安裕容一點不拿自己當外人,徑直在其中一把搖椅上坐下。

徐文約跟著坐下:“裕容,你……幼卿他……他拿你當親兄長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