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重別復重會

進入十月,安裕容隔天便往《時聞盡覽》京師分部跑。他頂著徐文約給的報社名譽理事頭銜,幾番殷勤光臨,弄得真正負責實際事務的分部經理心中忐忑不已,以為是徐大社長有所不滿,特地叫安理事前來督工。待得安裕容問了三回有無自己信件電話,才明白原來人家是特地來等消息。他見過安裕容此前如何應對杜翰林府,甚至花旗國公使館的電話留言,不由好奇是何人何事,叫對方這般急切。

小雪這天,安裕容剛進分部大門,未及開口,經理先遞過來一封信:“前日下午郵差送來的本城信件,請安理事親啟。”

安裕容趕忙接過,拆開瀏覽。剛看得幾行,道一聲“多謝”,掉頭便走。

送他過來的車夫剛行至巷口,安裕容高聲招呼,疾步追趕。車夫聽見聲音,才把車停穩,人已經喘著氣跳上車座:“南門前街泰升茶館。”擡起腕子看表,“雙倍車錢,六點之前必須到!”

車夫聽得車錢翻倍,邁開兩條腿風一般跑起來。時已入冬,為了省力,車座上還未架起雨雪篷頂,速度一加快,冷風便跟夾著刀片似的從臉上劃過去。安裕容心裏又著急又興奮,熱辣辣一股勁兒在胸懷裏沖撞,竟絲毫未覺出冷來。心裏只顧著後悔,午後被杜召棠纏住,以致沒能早些趕到報社,接到顏幼卿這封信。

信中說,今日是進入總統府後第一個輪休日,過午即在南門前街泰升茶館相候。但因為目前新進者都統一住在衛兵營,晚七點必須歸隊,故最遲只能等到六點。

眼下已是四點三刻。京師不似海津,電車線路多且方便。而小汽車價格奇貴不說,還須電話預約。如此一來,只能依靠這輛兩條腿拉著跑的人力車。

安裕容與顏幼卿聯絡,一直通過徐文約中轉。他不敢貿然叫對方往西城新居去,自己又時常在外奔波不定,因此讓顏幼卿進京後一旦得空,便捎個信到《時聞盡覽》京師分部。算來兩人已是三個半月沒見上面,總統府規矩森嚴,新兵外出想必十分不易,若錯過今天,再相見不定要等到幾時。

安裕容不由得愈發埋怨杜召棠,若非他啰嗦半天,浪費工夫,何至於這般倉促狼狽。

原來自從做成公使大人的生意,杜大公子雄心勃發,突發奇想,覺得論洋人,還是海津多過京師,但論藏在各家府裏的古董,京師可比海津強去千百倍,不如在海津租界開家店面,把自己知道的那些個王公貴族想要出手的東西賣到海津去。這主意聽起來好得很,然而海津租界那是容易進去的麽?根據共治委員會的規定,為保證區域內環境安寧優美,嚴格限制店鋪比例,僅有的幾處店面連洋人都分不過來,哪裏輪得到夏人。最多不過是如廣源商行那般,開在上河灣聖帕瑞思路。可惜聖帕瑞思路上早已被各大洋行及海津本地數得上號的商行占據,就是有人肯出讓店面,那價錢——安裕容給杜召棠報了個數,杜公子聽得直咋舌,半晌沒顧上回話。

然而杜大公子既然能成為杜府半個當家人,自有其鍥而不舍之鉆營精神。海津開店眼下做不到,又琢磨著把自家現有的一家藥鋪改做古董生意。安裕容費了許多口舌,才勸服他放棄這個想法。在安裕容看來,京師古董一行水深得很,真正掛牌開店,等於以同行身份跟浸淫此道多年的大大小小無數老板爭利,杜召棠便是再厲害,又如何鬥得過其間那些老謀深算的老狐狸?而對於洋買主們而言,與本地古董商打交道,怎比得上朋友介紹可靠?安裕容相信如威廉姆斯這等愛好華夏藝術品的外國人,一定沒少送冤枉錢給古董商。杜公子既要與自己合作,最大的優勢與最難得的資源,難道不是來自洋人朋友的友誼與信任麽?生把友誼變成交易,豈非本末倒置,得不償失?

杜召棠畢竟是聰明人,不過一時迷了眼昏了頭,聽安裕容如此細致解說,終於拜服,兩人又商量許久,定下了長久合作的策略。

賣古董,行內有句話,叫做“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實情未必如此誇張,卻也道出幾分真相。安裕容與杜召棠剛兩千大洋賣給公使大人一套鼻煙壺,總不好一個月之內再弄出上千大洋的東西上門兜售。

安裕容第一筆生意拿到二百五十元傭金,買宅子花了二百,添置各種零碎雜物花去十來塊,最後還以每月三塊大洋的價錢請了個鐘點幫工。倒不是他改不了奢侈習慣——三塊錢的幫工,整個京師地界,除了西城雜役所這片地方,再沒有第二處。海津下河灣做鐘點的老媽子,也要五六塊大洋一個月呢——主要還是為了方便省事。自己整天在外跑,顧不上家裏。等幼卿總統府的事穩定下來,不論什麽時候回去,總得有口熱的吃喝,有個幹凈舒適的床鋪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