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重別復重會(第2/4頁)

西城雜役所出身的幫工,便宜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可靠。因為世世代代替皇家做事(盡管做的不過是扛死人,運夜香這類最低等的雜事),這裏的人家極其謹慎本分守規矩。皇帝說是早已遜位,畢竟還在禁宮裏頭住著。雜役所絕大部分人雖然丟了活計,失去了收入,卻仍保留著自祖輩傳承而來的行事做派,不肯輕易放下身段,去幹偷雞摸狗勾當,或者出賣皮肉的生意。

計算著手頭剩下多少銀元,安裕容心想,還得再兼點兒別的活,應付日常開銷才好。是從公使大人那邊接點兒翻譯的活呢,還是把那異域見聞錄給徐兄重新寫起來?

一心琢磨著這些瑣事,才能忍住不停低頭看表的動作,忍住不開口催促已經氣喘如牛的車夫。

終於抵達泰升茶館門口,安裕容將早已備好的車錢一把塞進車夫手中,連跑帶跳跨過門檻,沖入大堂,直奔二樓雅間。甩下一句“丁字號房客人相約”,迎客的夥計便被他撇在了身後。

剛沖上二層走廊,恰有人掀開一間茶室門簾露出半個身子。安裕容腳步一頓,認清對方,立時長籲一口氣。這才覺出胸腔裏怦怦跳得厲害,想要說話,因為喘氣太急,一時竟發不出聲來。

顏幼卿正等得心焦無比,忽然聽見腳步聲,直覺不是別人。探頭一看,果然沒有料錯。當即三兩步跑出來,顧不上說話,只知道咧開嘴笑。笑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扶住安裕容:“峻軒兄,你可算來了。”

安裕容順手抓住他胳膊,不用擔心人已經離開,幾下調勻氣息,反客為主,將顏幼卿拉進室內:“下午才看到你的信,就怕趕不上,急得我……”

“我也正著急,剩了不到兩刻鐘,準備找夥計要紙筆給你留話呢。”

安裕容上下打量他:“怎麽更瘦了?這麽辛苦?總統府裏住得慣麽?夥食好不好?”

“沒瘦。說不上多辛苦。住得慣,夥食也好,每天有一頓肉。”顏幼卿任由安裕容拍來捏去,嘴角翹得厲害,露出兩排白牙,“真的沒瘦,峻軒兄,是我個子又長了半寸。”

“嗯?長個子了?”安裕容將他拉近身前比劃,“還真是……看來每天一頓肉沒白吃。早知道,該多給你弄點肉吃。”

顏幼卿被他圈在懷裏,耳朵不自覺地發熱,輕輕掙脫出來:“我也沒想到,這都二十過了,還能長個子……我覺著和吃不吃肉關系不大,大概是田司令用的西洋操練辦法,成天抻骨頭拉筋……”

安裕容被他逗得噗噗直笑,只覺小幼卿真是可愛至極,見他被自己笑得不好意思,遂摸摸腦袋,又摟摟肩膀:“操練沒受過傷罷?”

“沒有。你寄給我的護膝護肘好用得很,軍友們都問哪裏買的。”不知想到什麽,顏幼卿臉色越發通紅。安裕容沒注意,握住他手掌,掰開來看手心的槍繭:“槍法練得怎麽樣?”

“嗯,挺、挺好的。進京前全隊比試,我是第一。”

“真厲害!”

“軍友們也都很厲害。”顏幼卿兩只手都被安裕容攥著,無端一陣燥熱,手心熱出汗來,“峻軒兄,你手怎的這般涼?”

“路上風吹的,無妨。”

“那,那你喝杯熱茶。”顏幼卿抽出自己的手,急急忙忙抄起溫在小炭爐上的銅壺,給安裕容沖了一杯茶。

安裕容一笑,接過去坐下:“見過大總統了?”

“見過了。給衛隊新兵訓了兩次話。一次在上個月初,大總統去了京郊兵營。一次就是前些天,剛進總統府的時候。”

“怎麽樣?”

“我以為大總統身材魁梧,其實不是。待人很和氣,口才十分了得。別的……還不知道。”

說的是親密敏感內容,兩人很自然地放低聲音,近似耳語。仿佛不過幾句話工夫,六點鐘便到了。安裕容從衣袋裏摸出一枚鑰匙,放在顏幼卿手心:“西城西苑門外吉安胡同最裏邊一張門,門外有兩排大槐樹。下回輪休,直接回那裏。”

“那裏是……”

“是咱們自己的地方。西苑門外吉安胡同,記下了沒有?”

“嗯,記下了。”

又過了半個月,這一日,安裕容黑天才回家,瞧見院門虛掩,心說白大娘這麽晚還在,不回去給她癱在床上的老伴做飯麽?忽地心頭一動,疾行數步,再悄悄推開大門,還沒來得及左右覷看,一個人從廚房鉆出來。望見他在院門口探頭探腦,顏幼卿忍不住笑了:“峻軒兄,我還以為來了賊。”

安裕容跨過門檻,也笑了:“明明該我以為來了賊才是。”

“咱倆都不是賊,你是主人,我是不速之客。”

“你是哪門子的不速之客?分明也是一家之主。”

安裕容笑著走上前,與顏幼卿並肩步入廚房。覺出他心情甚好,整個人似乎比從前開朗許多,說話間有一種難得的活潑生動。大約時至今日,總統府衛隊職務落定,從前經歷中那些陰郁沉重部分終於徹底卸下,開始懷抱期待與自信迎接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