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風雨善綢繆

暮色降臨,華燈初上。公使館區處處電燈明亮,煞是美麗。

汽車開進花旗國公使館,洋人司機問:“伊恩,你跟這位小朋友,想要住哪裏?”

安裕容道:“還是附樓客房罷。我記得有能住兩個人的套間?”

“是的。那麽我先去見公使大人,你安頓好就來。等你們一起吃晚餐?”

安裕容道:“我這表弟第一次出來辦事,沒見過世面,膽子也小。不必打擾公使大人晚餐,我遲一點過去見他,再與你商量去礦山的事。”

洋人掃一眼顏幼卿拘謹模樣,點頭:“那也行。一會兒見。”向顏幼卿笑著擺擺手,“小朋友,再見。”

顏幼卿沒料到他會特地向自己打招呼,下意識要回一句盎格魯語的“再見”,猛然想起峻軒兄給自己編造的身份,又怕不慎穿幫壞事,才張嘴便卡殼,純然一副懵懂犯傻模樣。

洋人忍俊不禁,伸手拍他腦袋:“嘿,小朋友,你真可愛。”

安裕容黑了臉:“安迪,別逗他。”

洋人哈哈大笑,下車走了。

安裕容見顏幼卿還坐著不動 ,沒好氣道:“下車。”

縱然與洋人打過不少交道,顏幼卿也是頭一回遇見這般輕佻不正經之徒,又因不敢輕舉妄動,故而才會一時反應不及。安裕容不等他說話,拉起手腕便將人扯下車座,徑直帶入樓內。他並非第一次在公使館留宿。偶爾事務繁雜忙碌,或出城歸來太晚,也曾在此臨時借宿。公使館附樓是普通洋人職員宿舍,空房用於招待職員親友或因公務留宿的外地使者。安裕容是熟面孔,又是公使館的車送到樓門口,很快便領了套房鑰匙,旋即又有女仆送來寢具、藥物、吃食等。

安裕容手背上的擦傷不過瞧著嚇人,真論起來算不得多重。看他端起盤子,意思要先吃飯,顏幼卿趕忙拉住,低聲道:“先上藥。”見對方雖不說話,卻也沒反對,遂認認真真拆解繃帶,上藥包紮。期間把印了盎格魯文的標簽翻來覆去細看,生怕犯錯出紕漏。過程中隔一會兒便擡眼瞅瞅安裕容,從他神色間揣測自己動作是否妥當。

包紮完畢,收拾了藥物,又主動擺好盤碗刀叉:“峻軒兄,吃飯罷。”

顏幼卿大半日只吃了幾個冰果子,這時安定下來,頓覺饑腸轆轆。安裕容比他好不到哪裏去,拉開椅子坐下,低頭便吃起來。顏幼卿擔心他右手帶傷不方便,有心幫忙,話在喉頭滾幾滾,終究被那副冷冰冰的樣子阻擋回去。明明在車上已經對答如常,此刻脫離險境,單剩下彼此,那已經緩和的氛圍陡然間重歸凝滯,仿佛平白多了一堵冰凍的障壁,橫亙在彼此之間。

顏幼卿見峻軒兄只顧埋頭吃飯,仍然不肯與自己多說一句,心頭一股郁氣彌漫,空蕩蕩的胃袋似乎都被填滿,吃了幾口,忽而食不下咽。

“峻軒兄。”

安裕容恍若不聞,刀叉輕輕撞擊在盤沿上,發出細微的叮當悅耳之聲。

“峻軒兄……”見對面之人還是不擡頭,顏幼卿心頭那股郁氣越積越濃,不提防化作滿腹心酸委屈,聲音哽在嗓子眼,鼻腔發酸,眼眶發紅。這感覺既陌生又洶湧,叫人頃刻間如沒頂窒息般難受。心神大亂之下,“當啷”一聲,刀叉沒捏穩,掉在地上。

安裕容終於擡頭:“是不合口味……”看清楚顏幼卿模樣,不由得愣住。慢慢放下手中餐具,伸手去碰他眼睛。

顏幼卿多少年不曾掉過眼淚,這時候自己都不明白怎麽回事,第一動作便是強忍掩飾,咬牙閉眼,擰過脖子不肯給人看見。

安裕容愣怔片刻,心裏驀地一片清明。此情此景,再多怨怒與狠心,也瞬間灰飛煙滅。立刻移坐過去,硬將人摟在懷裏。待他軟化了僵硬的身軀,平息了顫抖的肩膀,方摩挲著耳朵親了親,嘆息道:“傻子……怎麽就值當難過成這樣?你這不是……這不是,剜我的心麽?”

顏幼卿將臉埋在他襟前,待眼中澀濕漸漸消退,才甕聲甕氣道:“我若是做錯了什麽,你罵我,打我,不要這樣……這樣、冷眼待我、我……”

安裕容這時才真是剜心一般疼起來。幼卿純真清澈如水晶明鏡,映照出自己汙濁滿面塵垢滿身。

松開雙臂,捧起他的臉,望見點漆雙眸中只有自己身影:“是我不對,本該好生與幼卿解說,不該朝你亂發脾氣。”

“是我沒做好。你怪我,本是應當……”

安裕容把聲音放得愈發低柔:“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氣你——氣你要丟下我,自己一個人偷跑。”

“我沒有。”顏幼卿搖頭,“我只是想先躲一躲。我一個人,總有辦法躲過搜查。待風頭過去,再設法聯系你,或者去南邊匯合。我從來沒想一個人偷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