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嚶嚶以為逑

中午,眾人於途中臨時歇腳,隨意對付一頓午飯。當日傍晚,汽車進入京畿南面一個小鎮。因此地乃京師至冀州林西煤礦必經之道,常有車旅通行,近旁更有鐵軌經過,故得以迅速發展,頗具規模。近年來亦常有洋人從此路過,當地居民見多識廣,旅舍飯館之類档次亦隨之提升。花旗國公使館一行自然進了最好的旅舍,預備暫住一晚,明早再啟程出發。天氣晴朗,路況良好,如無意外,次日這個時候便能抵達目的地。

作為夏人翻譯,安裕容帶著顏幼卿,負責出面與旅舍老板交涉,安頓車輛,分配房間,點菜吃飯。兩位花旗國工程師初來乍到,離開京師公使館,頭次光臨真正夏人地方,各種意外層出不窮。飯畢,安裕容在大堂與老板談話,顏幼卿被一個洋人工程師拉進房間,滿頭霧水聽對方嘰裏呱啦,終於憑表情動作猜出大約是在抱怨蚊子太多,沒法休息。他問夥計要來艾條,連比帶劃演示明白如何使用。誰知不到一刻鐘工夫,那洋人被熏得噴嚏連天,眼淚橫流,逃也般沖出房間,沖到顏幼卿面前,又是一通嘰裏呱啦。

顏幼卿一個字也沒聽懂,轉頭望見安迪在旁邊看笑話,手往那邊一指,向洋人道:“我聽不懂,你問他。”

安迪笑道:“嗨,好運男孩,你怎麽會聽不懂?明明盎格魯語說得那麽好。”

因了要冒充洋人翻譯,顏幼卿曾經的洋名“福爾”得以重新亮相。路上安迪曾問起這洋名來歷,是否與夏文本名相關。顏幼卿想起當初峻軒兄用四當家“四”字之西文諧音,順嘴取了這麽一個玩笑式的名字,居然正經用了起來,心中感覺十分奇妙。這一段典故自然不能道與安迪聽。顏幼卿想了想,解釋說借了夏文福氣之福,乃祈求好運之意。於是他便成了安迪嘴裏的“好運男孩”。

顏幼卿望著他,用盎格魯語一板一眼道:“有準備,說得好。沒準備,聽不懂。”

安迪看他滿臉嚴肅,又追問一遍,確認對方果真只是憑借預先背熟伊恩寫好的劇本台詞,就徹底糊弄住了自己,目瞪口呆片刻,哈哈大笑,無奈攤手,自去安撫那被艾條熏得比蚊子還要狼狽的同胞。

顏幼卿暗松一口氣,脫身進屋。同行加上三名司機一共八人。畢竟只是個小鎮,雖說是最好的旅舍,上房也不過四間。三位洋大人各自獨占一間,剩下一間,毫無疑問歸了兩個翻譯。司機則被安排去睡通鋪。

論與人打交道,顏幼卿自知幫不上安裕容多少忙,遂專注於力所能及之事。先將身上洋派十足的西裝小心換下來,掛在衣帽架上,然後動手整頓床鋪。開窗通風罷,點燃艾條,放下蚊帳。待蚊子不見蹤影,又問夥計要來熱水,將涼枕葦席重新擦拭一遍。諸般雜事做完,見安裕容仍被洋人纏住,不得清靜,索性問了位置,前去浴室沖涼。這家旅社之所以號稱高档,還在於有個頗為寬敞的浴室,獨立隔間專供上房貴客使用。顏幼卿動作利落,不過片刻,便洗完出來。

回到房間,安裕容正低頭查看旅舍老板給的單據。聞聲擡頭,瞧見他黑發潤濕,隨意貼在額前,柔軟卻淩亂。未擦凈的水珠停聚在眉峰與鬢角,昏黃燈光下閃著透明的光。看了一會兒,笑問:“粉都洗幹凈了?怎麽不等我一起去洗?”

顏幼卿原本心緒平和,舉止坦然,且惦記著睡前要把旅舍周圍前後左右都巡視一遍,以確保安全。被他冷不丁這一看一笑再一問,霎時莫名羞赧。吞吞吐吐應答:“我嫌熱,趁著人少,就、就先去洗了……這地方沒通電,塗沒塗粉,晚上也看不出來,何必等你,等你一起洗……”

安裕容仍舊笑吟吟瞧著他,那笑裏頭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樣意味。顏幼卿性格雖率真單純,因經歷豐富,論見識卻相當廣博。望著峻軒兄勾唇挑眉模樣,分明是從前慣見的風流隨性、玩笑戲謔,只為捅破了那層窗戶紙的緣故,忽然再無法等閑視之,每一眼都變得曖昧且蠱惑人心。說到一起洗三個字,猛然徹底明白過來內中是何乾坤,雙頰爆紅,手裏東西往架子上胡亂一搭,轉身就往外走:“我去外頭看一圈,看看,有無異常……”

安裕容目送他消失,含著笑輕嘆一聲,似愉悅,又似苦惱。揀出兩件替換衣裳,臨出房門,把顏幼卿匆忙間掛在架上的汗衫短褲摘下來,打算一並洗了。想想等小幼卿轉一圈回來,發現換下的貼身衣物被峻軒兄拿去洗了,該有多麽不好意思,頓覺格外舒暢,哼著小曲往浴室而去。

此時外頭已散盡白日余熱,偶有微風拂面,可說涼爽舒適。顏幼卿步出旅舍大門,沿門前道路來回溜達一趟,再圍著旅舍慢慢繞了一整圈。走到旅舍側面用於停放車輛的空地,心情已完全冷靜下來。三輛汽車並排停在靠近旅舍一側,端的氣派非常。貨車時不常還有路過,嶄新高級的外國小汽車卻十分罕見。許多當地人正圍在旁邊指點議論。更有膽大的少年人或小孩子,湊近了伸手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