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殊途轉同道

為了照顧在座的洋人,一桌人俱以盎格魯語交流,顏幼卿聽得頗為費力。一面吃,一面暗中觀察尚古之:換了一身長袍,又著意表現得圓滑謙恭,十分有生意人樣子,與往日西裝革履形象大相徑庭。殊不知對方也在偷偷打量他,許久都不敢相信,眼前洋氣十足文弱書生似的翻譯小跟班,竟是不久前總統府裏沉著果敢的衛兵隊長。

顏幼卿聽著尚古之與安裕容、安迪等人交談全無障礙,心下佩服不已。他記得峻軒兄提過,尚先生早年活躍於華夏促進會,堪稱一代青年領袖。而華夏促進會作為革命黨前身,其大本營曾設立在東瀛島國,尚先生也曾遊學其間。如此學貫東西,精通東洋西洋語言,著實非同一般。

不多時兩位洋工程師吃完離席,欲趁出發前閑逛一圈,看看此地風土人情。另三人皆有意關照顏幼卿,談話間多摻雜夏語,或盡量使用簡短的西語詞句。顏幼卿雖不便插言,聽卻是十之八九都聽懂了。

安裕容道:“錢經理真是太客氣了,特地派古先生前來相迎。其實這條道我走過不下十余趟,可說熟悉得很。”

尚古之笑答:“秘書先生與工程師們皆是首次蒞臨林西煤礦,錢經理怕幾位客人路上不適應,伊恩閣下照料不過來,才差遣我前來接應一二。”

錢經理,即煤礦新上任的夏方主事者。安迪聽他二人對話,插口道:“伊恩,古先生是公使大人的朋友特意寫信推薦來的,是非常可靠的人。他來上任的時候,你已經將股份轉給我,且與公使大人請了長假,因此沒有特地告訴你。古先生將負責銷售方面的工作,與你之前的工作範圍並不沖突,你安排接替的管理人員也沒有變化。”語氣姿態極為坦誠。

顏幼卿心知,安迪特地如此解釋,是誤以為峻軒兄因為一個突然冒出來的經理親信心懷不滿。畢竟此前一直是他在代管礦區事務。若非顏幼卿認得尚古之,並且清楚地知道人就藏在裝機器的大木箱子裏,同行一道混出京師城門,夜裏才被安迪放出來,簡直要被他這一番表演欺瞞過去。想起從公使館出發到出城對方一路表現,忽而明白過來,這安迪看似憨直,實際相當機靈。他之所以一口答應與自己同車,恐怕也是擔心被精明且熟悉的峻軒兄看出端倪,引起疑心。

原來彼此都拿對方當了幌子,可說歪打正著,各得其所。顏幼卿不由得心底失笑,側耳聽峻軒兄如何回應。

安裕容道:“我一見古先生,便覺十分投契,可惜認識得太晚了,竟無緣共事。”

安迪攤手聳肩表示遺憾。他不知伊恩請下這個長假,多半一去不復返,卻很清楚尚古之不可能在林西煤礦停留,只是無法明言。

安裕容滿面真誠惋惜,仿佛欲攀扯深交,問:“不知古先生此前在哪裏高就?”

尚古之略加沉吟,答道:“是北方一家商行。前東家不大信得著外鄉人,故頗遭排擠。底下的掌櫃們拉幫結夥,打擊異己,弄得烏煙瘴氣。我便尋機出來了。”

安裕容微笑:“古先生擅長審時度勢,這機會尋得甚是不錯。林西煤礦生意蒸蒸日上,背靠大樹好乘涼呐。”

尚古之含笑頷首:“然也。沒想到偶遇賢兄弟,在下同感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兩人越說越熱絡,你來我往,暗藏機鋒。這些個文縐縐的夏語對白,聽得安迪似懂非懂,轉頭逗顏幼卿:“幸運男孩,你怎麽光吃飯,不說話?”

顏幼卿想了想,道:“我們夏人的規矩,年長的人在說話,年輕的不能插嘴打斷。”

安迪正無趣,又拿他當小孩子,笑道:“你這麽怕你表兄的嗎?犯了錯會不會挨打?我聽說夏人家教很嚴厲的。”

顏幼卿看他一眼,不說話。心想真打起來,幾個峻軒兄也不是我對手。忽而想到什麽,面上一紅,低頭喝粥。

旁邊安裕容似有所覺,換回盎格魯語,不動聲色把話題拋給安迪:“古先生既負責銷售,想必不能在礦區常駐?”

安迪聽他這般問,正好求之不得,省得特地找機會編造古先生去向,忙道:“接下來,古先生會主要跑海津。我們林西礦區的煤,在海津本地銷量日增,另外出口也增長迅速,正需要有個語言相通經驗豐富的人去聯系。”

顏幼卿收拾了情緒,聽見這番話,不由得擡頭,與安裕容悄然對望一眼。兩人心裏都明白,安迪如此說,尚古之應當是打算自海津港口離開,乘船南下。如此看來,革命黨在北方雖被迫居於暗處,實力並不可小覷。能獲得花旗國公使大人鼎力協助,不僅逃離京城,且借煤礦送貨之機借道海津港口,交情匪淺是一方面,其間必然還有某些諸如利益合作之類不可言說的深層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