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患難可奔投

因運送煤炭之故,林西煤礦有一條專用鐵軌,貨運列車不定期往返於林西、海津之間。兩日後,一列滿載煤炭的火車自林西出發,直奔海津。

安裕容、顏幼卿、尚古之三人擠在駕駛室內,面上皆帶些始料未及的驚訝與呆滯。

火車車頭為西洋制造,駕駛室最多僅可容納四人。如今除去固定的兩名司機外,還加上安裕容等三人,便頗有些轉不開身。行駛期間,司機需不斷往鍋爐內添煤,並觀察前方及左右路況,站的時候多,坐的時候少,因此駕駛室內僅有後壁貼墻一條窄凳供短暫歇息。安、顏二人說服尚古之坐下,加上三人有限的行李,窄凳立時被占滿。尚古之欲待推讓,隨著鳴笛聲起,車輪發出“哐當”巨響,火車猛然啟動加速,一向講風度的尚先生差點倒栽蔥撞到鍋爐蓋上,被顏幼卿一胳膊攬住,趕忙抓住車廂後壁扶手,再不敢松開。

兩名司機一人操縱閥門,控制速度,另一人一邊左右觀察,一邊向車窗外打出手勢。蒸汽機車啟動時聲響巨大,隨著閥門開合,“噝噝”聲中大團白色霧氣自車頭四溢而出,騰空擴散,如同巨獸喘息咆哮。車頭震顫搖晃,一陣比一陣劇烈,終於達到頂點,帶動身後一串裝滿煤炭的車廂,在鐵軌上飛奔。速度逐漸加快,鼓動的強風吹進車窗,鍋爐中熊熊燃燒的煤炭愈燃愈旺,煤灰與塵土於周遭肆虐,急劇上升的溫度很快將駕駛室變成了一個蒸籠。

三個都不是沒坐過火車的人,安裕容與尚古之更是常客。可誰也沒在車頭駕駛室裏待過,沒料到遠看雄壯氣派的機車,身臨其境是這般辛苦情狀,未嘗經歷過的人著實難以適應。安裕容終於明白為何負責調排火車的管事聽說他三人要隨車同行,幾番欲言又止,面上表情那般詭異。其實距離車頭越近,噪音灰塵越大,這一點基本眾所周知。故客運列車車廂等級越高,離車頭則越遠。安裕容默默反思自己由簡入奢易,由奢入簡難。歸國幾年,出門最差也是二等座。入京之後,偶爾須乘火車,從來都是一等票。望望尚古之,顯然彼此想到了一處,不由得相視苦笑。

相比之下,顏幼卿倒是適應得很快。令他震撼的,是洋人神奇的機械,是那人力絕不可抵抗的速度與力量。他坐過很多次汽車,火車卻坐得少。貨運火車比之客運火車,車頭更加龐大而有氣勢。他極專注地觀察司機如何操縱機器閥門,興致盎然。

“幼卿,別離那麽近。”安裕容見他湊到鍋爐近前,生怕不安全,伸手抓住肩膀,大聲提醒。這一開口,吃進去滿滿一口煤灰,嗆咳起來。忍不住拿手掌捂住嘴,又抹了一把臉上的熱汗。他的聲音雖淹沒在火車行進的噪音中,到底叫顏幼卿察覺。擡頭一看,頓時笑眯了眼。峻軒兄白皙的臉頰熱得通紅,幾道汙漬縱橫其上,尤為明顯。汗水沖刷下來,一條黑溝順著下頜流過脖頸,沒入襯衣領口。

俊逸瀟灑、雅潔端整的峻軒兄,什麽時候狼狽成這般模樣過?顏幼卿笑著直起身,從上衣口袋裏掏出手帕,先趕緊替他擦凈脖子,一路順道往上,擦到額頭鬢角。不經意對上安裕容的眼神,驟然停頓。他後知後覺,一瞬間羞得恨不能就地蒸發。安裕容十分自然地接過他手上帕子,卻反過來替他擦起了灰塵汗水。擦完一輪,帕子收回自己口袋,看看兩個司機脖子上掛的汗巾,回頭向尚古之比劃幾下,兩人搭手,打開行李箱取出兩條毛巾備用。

顏幼卿呆了半晌,見旁人似乎並無所覺,緊張的心情松懈下來。大約如此情境下,互相幫忙擦個汗,其實也沒有什麽……偷眼瞅瞅峻軒兄,對方恰巧也笑著看過來。明明朝夕相對,再熟悉不過,卻總覺得那神情態度越來越……顏幼卿說不出越來越什麽,下意識回了一個笑容。在安裕容松開頷下兩顆紐扣透氣的時候,轉臉回身,繼續盯著看那機器閥門。

尚古之手裏拿著安裕容遞給他的毛巾,也解開幾顆衣扣松快松快。講究習慣了的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如兩個司機一般,上衣褂子大敞,袒胸露背。他擦了把汗,心想原先還打算在車上與安、顏二人商議一番,未料駕駛室內是這等情狀,只能抵達海津再做商量了。擡頭看見安裕容不自禁地眉眼含情,嘴角帶笑,微微一怔,不覺若有所思。

火車駛出礦區,進入杳無人煙的平野地帶。兩個司機輪番給鍋爐添煤,以保持車速。礦區火車司機身份比之礦工,自然高出不少,卻也依然屬於普通工人。對於經理與洋大人親自送上車的三名乘客,萬萬不敢得罪。見那三人不停擦汗抹灰,心裏直犯嘀咕,不知這幾個衣冠楚楚的客人,為何不坐汽車去海津。即便為了趕時間,哪裏值當擠在駕駛室裏遭這個罪,害得自己兩人連個坐下歇腿的地兒都沒有。這些抱怨自然不敢說出口,又怕到了海津客人向礦區留在那頭負責聯絡的管事說三道四,幹活反倒越發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