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厚重的紅絨棉服吸飽了水,便化作了千斤重的鐵塊,緊緊束縛在紀箏的四肢之上,帶著他往更深更深的地方沉下去。
紀箏本是識水性之人,但此刻也難以遊動半分,他被凍麻了頭腦,凍僵了四肢,只能無力地感受著自己體溫一點點被剝奪,一點點被融作冰涼河水的一部分。
冷水將他體內每一絲的空氣都往外榨盡,留給他的只有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窒息感。
深夜之中,冰面之下的河是完全漆黑的,分不清方向,分不清天地。
還是完全靜寂的,靜到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在耳邊,微弱地,撲通,撲通。似乎很快,連這唯一的聲響都要消失殆盡了。
又冷又疼,又害怕又孤獨。
哭也哭不出,眼中的光在一點點渙散。
“聖上,聖上!紀朝鳴!”
在哪裏,有什麽人在大聲呼喚著什麽。
聖上?紀朝鳴?那是誰……
紀箏的意識太過稀微,不記得聖上,更不記得紀朝鳴。
直到有一個很低的聲音,“箏箏……”
紀箏猛然將眼睜開了一條縫,怔忡半晌,繼而撲騰起了四肢,逆著寒意,逆著將要把他拖去深淵的水流。
“我在這……”冰混雜著水爭相恐後朝他的肺部擠壓而去,又只剩一片死一般的黑寂了。
*
玄遷猛地望向明辭越,“箏箏……那是誰?”
明辭越根本來不及和他解釋,繼續反復徒勞地,交替地喚著“聖上”,“紀朝鳴”,“箏箏”。
剛才好似從他心口間傳來的那幾聲“皇叔”幻覺一般地消失不見了,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只有痛覺是真實的,他幾乎是半跪在浮冰之上,揪著心口,一寸寸地挪動著尋找小天子。
啪嗒,啪嗒,冷汗一滴滴沿著他的鬢角,打落冰層之上。
冰面已經裂作了無數瓣,每一條縫隙都足以吞進去一個體格瘦弱的少年,這就仿佛是在一片茫茫大海中尋找一滴特別的小水珠。
天色昏暗,厚厚的冰層阻擋了大部分的光。玄遷已經下潛了無數次,無數次浮出水面換氣,無數次與明辭越交換一個失望的眼神。
明辭越艱難地從牙縫中吐字:“我去喚那邊的侍衛一起來找。”
玄遷拉住了他,示意他擡頭看不遠處的橋梁上,陰森的月色下,欄杆扶手上的某個白石獅子頭好似缺了一個小角,仔細分辨才分辨得出。
“恐怕暫且不能叫其他人。”
明辭越目色瞬間沉了起來,“怎麽找,那要怎麽找!”
玄遷道:“殿下留在冰上多注意保重身體,貧僧再順著那個獅子頭裂處往……”
玄遷的聲音逐漸再一次在耳畔模糊起來,這一次只有心跳聲,很輕很輕,夾雜在耳畔呼嘯的寒風中,稍不留意就可能錯過去。
明辭越猛然按緊胸口:“又來了,你聽見了嗎?”
玄遷疑惑:“什麽?”
明辭越緊闔雙目,全神貫注去感知,輕聲道:“心跳聲。”
玄遷皺眉:“殿下神經緊繃,虛弱心悸之時,可能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不,不是我的。”明辭越搖頭。他分辨得出,聲音強有力的,快速的,是他的,聲音虛弱的,緩慢的,是另一人的,兩個聲音交錯起伏,緊緊纏綿在一起,難舍難分。
好似是兩個身軀相疊,胸膛相對,奇妙達成了一種日月相輝的共生共鳴。
可怎麽可能,隔著半尺厚的堅硬冰層,數丈深的死寂深淵,他聽到了聖上的心跳聲?
明辭越強忍著心口痛,踉蹌著步伐,緊貼冰面快速移動起來,往左一尺,那聲音好似小了些,往右一尺,那聲音便又大了,再往右兩尺,大了更大了,再往前面些……
撲通,撲通……
明辭越猛然頓住了腳步,睜開了雙目。
好吵。
紀箏好似聽到了噗通一聲響,打破了這片水域的沉寂,攪亂了他周遭的水流,將他從半夢半醒的暖意之中驚醒。
他昏昏沉沉地掙紮開千斤重的眼皮,下意識地仰頭順著那聲音來源,望去。
有一個離箭般的頎長物什撕開了寂靜,向他而來,周身仿佛籠罩著這漆黑水底見不到的光,淺淡的,與周遭格格不入,仿佛一彎映照在水底的明月。
可這裏怎麽會有月亮呢。
紀箏已經感受不到苦痛,懶散地,翻了身想要繼續入睡。
可是有人拍了拍的側臉,繼而緊緊鉤住了他的腰身,把他的四肢都舒展開來,然後緊摟在自己肩膀上,帶著他逆著水流,逆著壓力,往上,往上。
越是往上,身體越重,每一處關節都吃力地在尖叫,胸口內外仿佛要被水流拍扁。
有幾次,他累得想要放棄,手腳脫力地松開,往下沉沉墜去。那雙臂膀又迅速向下,將他撈起,帶著向上。
他墜下去幾次,那人就撈他幾次,反反復復,耐心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