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紅白(第4/4頁)

“媽,”她打斷,“我爸醒著嗎?”

“剛剛不想讓你二嬸他們抱著孩子進去鬧他,就說已經睡了。醒著呢。”

“那你叫上小偉一起去你倆臥室,我有話跟你們說,昨天來不及,現在我專程回來處理了,你們需要有知情權,我們全家人不能互相拖後腿。”

鄭玉清畏縮了,她不想聽。

她知道小偉面兒上渾不當事的那個小腫瘤並不簡單,本能地向後拖延,好像即將迎來的不是擴散轉移和死亡,而是二十三掃塵,二十四祭灶王爺……宛如過新年,不過是個即將到來的,無喜無悲的“日子”。

一家人圍聚在爸爸床邊,見夏盡量淡化了“七周”的時間點,只是說,趁著癌栓沒有長大和轉移,要盡快做移植的準備。

“咱們這個家境,這麽短的時間,還找什麽人啊,移植能碰上就是天上掉餡餅,他肝硬化等這麽多年了,你當我和你爸心裏沒數啊……你在外面倒是輕巧,回來就跟要主持家裏大事似的,說得跟之前沒做成是我們沒本事一樣!”

鄭玉清說著說著便開始號啕大哭。

陳見夏愕然,她已經無比溫和,媽媽又是怎麽把話扯到這個角度的,誰責怪她和小偉沒本事了?

見夏忍住了爭辯的沖動。她告訴自己,這是你回家的代價,一踏入這個房門,邏輯就卷成了旋渦,沒道理可講,她既然早知道,真正面對的時候就要撐得住。

“我們就是小老百姓,遇上了就是倒黴了,這幾年你不在家,不知道我們是怎麽過來的。七周找肝源,就算找到了,那錢是咱能付得起的?中間人、飛刀大夫,哪個不需要打點?錢是大風刮來的?萬一失敗了呢?”

“什麽手術都會失敗,我只是提前告訴你們,我們得試一把,各種途徑各種辦法,這是關乎性命的事。全家必須齊心,爸,你也得打起精神,得相信……”

“你知道你爸的心願是什麽嗎?病的這幾年,他老念叨,女兒要是能回家就好了。”鄭玉清抽噎。

“我現在回來了,以後也會常回來。”

“那以前呢,以前怎麽不回來?!”

忍住,忍住,陳見夏。她在心裏默念自己的名字,念著念著,發現竟然是念Jen比較好用。

忍住了。

鄭玉清看女兒不吭聲,繼續說:“另一個放不下的就是小偉。我老覺得你弟能找個更好的,但為了你爸,沒工夫再拖了,那也是個本分人家,兩家都定下來了,也見過親家了。老陳堅持著也就是想看你倆成家,他別的都不求……”

陳見夏看著病床上闔眼不言的父親,他不說話。

媽媽還在說著,越來越絮叨,意圖卻越來越清晰:紅事接白事,親戚朋友收點錢,可能是父親能為兒子、為這個家做的最後的事情了,錢往治病裏扔,不如化成一頓喜宴一頓喪宴,扔到小偉和兒媳自己的兜裏。

“以後還有孫子孫女,到處都要花錢,為這麽個病,把家底都掏空了,他活也活不痛快,小偉,和你,以後怎麽辦?”

“和你”兩個字是鄭玉清腦筋急轉彎加上的,陳見夏聽得出來。

電視上演的都是騙人的,一家人關起門來聊的話,比保險精算師還條理分明。

她收起了被家庭氛圍感染的悲戚神情,感覺自己只是坐在會議室裏,面對的是另一群Betty。鄭玉清哭著哭著感覺到女兒不對勁了,通身的氣質都變了。

“爸,”陳見夏平靜地問,“如果移植成功,大夫說五年存活率還是不錯的,你想活嗎?”

“你這孩子怎麽說話呢?”鄭玉清急了,站起來想拉扯陳見夏,被小偉摁住了。

“媽,媽,別這樣。”

這是小偉全程講的唯一一句話。

“我之前叫你們來一起談,其實是想求得你們的諒解。我怕你們對移植抱很大希望,但女兒沒本事,很可能怎麽努力也做不到,這個事情又很緊急,希望你們別怪我。但我沒想到,你們原來連移植都不想做。”

爸爸醒著,整場鬧劇裏他都闔著眼睛,在最後一刻,他睜開了,靜靜看著女兒。

他沒有說他不想活。

陳見夏心中清明。

她也從床邊站起身,“既然如此,我沒有任何心理負擔了。我做我該做的努力,沒成,就跟你們預料的一樣,省錢了;成了的話,選擇權在病人自己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