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萬艷書 下冊》(1)(第6/8頁)

珍珍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姐姐,但她們一點兒都不一樣。珍珍說:“我愛鳳姐姐,我最愛鳳姐姐,我永遠都愛鳳姐姐,我不愛鸞姐姐,鸞姐姐是大壞蛋,打死大壞蛋。”

有一天,大壞蛋死了。

珍珍忘不了,就在鸞姐姐死後不久的一個晚上,鳳姐姐照例哄她睡覺,卻只是直挺挺地躺在那兒,不抱她、不拍她,甚至連看也不看她。珍珍慌張得哭起來,可她再怎麽哭著推搡鳳姐姐,鳳姐姐也只是不理不睬,許久後才調過眼睛來看了她一眼,而那一雙冷颼颼的眼睛分明是鸞姐姐的。珍珍嚇壞了,越哭越厲害,哭得已快要接不上氣時,鳳姐姐的瞳仁驟地活動了一下,她嘆了一口氣,把珍珍攬入了懷裏,“不哭,不哭,寶寶不哭了,是姐姐不好,姐姐對不起你,對不起,對不起……”鳳姐姐也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拿手摩挲著珍珍的脖頸,又在那兒不停親吻著。珍珍覺得脖子好癢,又咯咯地笑了。

第二天珍珍問鳳姐姐為什麽前夜裏不理她,鳳姐姐笑著說寶寶做夢了吧。但珍珍確定那不是夢。

鳳姐姐還在她面前哭過一回,不過那已是好幾年以後的事。其時鳳姐姐早就不大來陪著她入睡了,珍珍為這個還曾鬧過一場不高興。那一天入夜,她正一個人在小床上悠然安睡,忽覺得身旁薰然有人,她眼睛都不睜,就迎著那熟悉的甜香氣味伸開雙手。她感到鳳姐姐抱緊了自己,緊跟著一股熱流就順著她頰邊淌入發腳。珍珍奇怪地張開眼,大半個亮晃晃的月正在窗邊懸著,照出鳳姐姐臉上與少女妙齡毫不相宜的濃妝,眼眉全被淚水沁染得一塌糊塗。珍珍受了一驚,“姐姐你怎麽了?你哭什麽?貓兒姑又罰你了嗎,姐姐?姐姐?”鳳姐姐卻不說一個字,僅只一個勁兒把臉往她頸窩裏藏起,濕滾滾的鼻息在那兒嗅吸著,仿似這個小妹妹的身上當真流淌著奶與蜜,可以撫慰人生中一切的饑苦。珍珍從鳳姐姐壓抑的哽咽中咂摸出了一種完全無法訴諸言語的痛苦,她也跟著一起哭了。她回摟住鳳姐姐的頸子,吻她,吻她。她們相擁著一同睡去,月亮在她們的頭頂上,像一盞白燈籠。

第二天珍珍並沒有向鳳姐姐問一句,她知道如果她問起,鳳姐姐會笑著說,你是做夢了吧。

珍珍再不曾見過鳳姐姐掉淚,也再不曾與她同睡過一張床,有太多人排著隊要登上姐姐的床。當珍珍最終明白這罪惡的一切所為的是什麽,她好想像小時候那樣抱著姐姐大哭上一場。但她們都已不再是小時候了,那些相擁悲泣、並頭安眠都成了不可追的往昔。鳳姐姐對她疼愛依舊,但卻越來越忙碌、越來越疏遠,偶爾偷空的靜日小坐,就是姐妹間最親密的時刻。

而在那些對談中,鳳姐姐都顯得非常不快樂,珍珍費力地搬出那些以自己的孩提智識還無法領會的《華嚴》奧藏、《法華》[4]秘髓來開導她,甚至把一樁樁的禪宗公案當作笑話來講給她聽,縱使聽得鳳姐姐大笑了起來,可她看起來還是一點兒也不快樂。但是珍珍懂——盡管她還那麽年輕,但她已然懂得那些由文字寫就的絕妙大道理在真真切切的人生之苦前,其作用也就像一碗碗不功不過的湯藥被投入她百病纏身的殘軀。到後來,她什麽也不再說,她只沉聲誦經,讓姐姐在她的誦念之聲中安心默坐,給一個不得不整日違心賠笑的人一點點懨懨寡言的時間,她身邊,一度是姐姐的棲息之所。可說不好自哪一天開始,珍珍卻發現不管她念誦多少經文、在佛像前跪禱多長多久也無法喚回的笑容重新回到了鳳姐姐臉上,那張逐漸被夜生活腐蝕的臉容又在一夜間煥發出腴澤,仿如久處暗夜的花朵再度見到了明光。

終於有一天,鳳姐姐輕輕告訴她:“妹妹,姐姐是倚樓賣笑的,今日連千金萬金也買不動我一笑了,非得九千歲那樣的權勢不可。但盛公爺根本不用錢,也不用權,只消對著我笑一笑,我就像受了傳染一樣笑起來。”說到這兒鳳姐姐就笑了,她搖搖頭,“他連笑也不用笑,只我一瞧見他——只一想起他,我就會一個人傻笑起來。他啊,不光是咱白家的冤家,也是我白鳳一個人的‘冤家’!”鳳姐姐把兩眼都笑得粼粼泛波,珍珍半驚半羞地望住她,過得一刻也笑起來,為姐姐感到開心。

月夜下,她被又一次病發折磨得烈嗽不已,難以入睡,鳳姐姐帶笑的眼睛就闖入了她的遊思。她曾目睹那一對秋波日漸幹涸,而今卻湧動著清亮如

許的水光,直通大河與大海。珍珍有些好奇,那個曾被自己的亡父陷於死地的受害者,又回過頭傾害了她整個家族的復仇者,那個把她的鳳姐姐推入了絕境的惡魔,卻又將之從中拯拔而出的天使,那個總是與她們的宿命息息相系的男子究竟生著一張什麽樣的臉龐?她就這麽想著他,驀然間發覺病痛已不知在何時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