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萬艷書 下冊》(1)(第4/8頁)

白鳳的心跳停了一拍。她記得詹盛言說,這是韓素卿轉世的印記;但她同

時也記起,珍珍無瑕的小手究竟是如何留下這殘酷的印記。

那是她十六歲的時候,珍珍還不滿十歲,某一夜她得罪了一個大客,但其時她已開始走紅,因此貓兒姑也不再動用“淑女臉兒”和“仙姑索”,而只把她鎖進了堆房[3]裏,不給火燭和水食。結果半夜時珍珍悄悄來在外頭拍門,“姐姐,我給你帶了吃的,我繞著屋子走一圈,你瞧哪裏有光漏進去,哪裏就有縫兒,我把東西給你塞進去。”果然門板下頭有一線光透入,珍珍便從那缺口裏陸陸續續塞進小饅頭塊,還有削得薄薄的橙子片,以供白鳳充饑解渴。白鳳怕她受風,催她快回去,珍珍卻說要陪著她談談天,“一個人吃東西多氣悶呀。”姐妹倆正隔著門說話,白鳳忽就見從門縫裏湧入一片紅光,珍珍驚叫起來:“姐姐,著火了!”

旁邊就是大廚房,爐灶裏的明火引燃了柴草,一下子就燒起來,眼看就要燒進關鎖著白鳳的堆房。開鎖的鑰匙在貓兒姑手裏,去找她要鑰匙再回來救人決然來不及,白鳳情知必死無疑,只哭著和珍珍喊:“妹妹,你快走,別被卷進火裏頭!”她沒聽見回話,她想珍珍準是逃走了。她發著抖蜷縮在地,等待著那一場曾把佛堂夷為平地的大火一路燒過這些個年頭,撲來自己無法逃脫的肉身之上。

訇然之間,只聽“砰砰砰”的幾聲巨響,又是“嘩啦”一聲,屋子的木門裂開一個大洞。煙氣熏得白鳳張不開眼,她只模糊望見洞口的熊熊烈焰之中,有一個背著光的小小黑影。白珍珍,這個連端一碗湯藥都兩手發抖的小女孩,為姐姐劈開了房門,她握著廚房裏那一把夥夫用來劈柴的精鐵短斧,還在拼命地劈著,似挪動太行與王屋的大力神。

白鳳匍匐著從洞裏爬出,珍珍滿是黑跡的小臉露出了一點兒微笑,身體一晃就栽倒在地,兩手裏還緊攥著斧頭。後來人們掰開她手時,她的手心已被烤得滾燙的斧柄活活撕脫了一層皮,鮮血淋漓。白鳳抱住了珍珍,一下子熱淚交流。

淚冷了、血凝了之後,暗紅的傷疤就烙進了珍珍掌心裏,如同永遠地捧著一對姊妹兩生花。

白鳳咬著牙嘆口氣,總是這樣,又是這樣。這個女孩子是她所遭受的一切

苦楚的源頭,是她的饑餓與焦渴,是她的黑屋與猛火,卻也是她的食與水,是她的生命之光。

終究,她伸臂圈住了傷心欲絕的珍珍,“妹妹,別哭了,好了乖孩子,別哭了,有大姐,沒事兒的……”

她開始安慰她,上天哪,居然她要去安慰她!一個一無所有的孤兒安慰一個要多少疼愛有多少疼愛的寵兒,妓女安慰閨秀,棄婦安慰新娘。沒關系,誰叫她白鳳這麽會安慰人呢!整個兒的青春,她都是靠著自己安慰自己來度日的。

她安慰得實在太好了,珍珍最終停下了哭泣。恰在此時,雙扉慢開,探進來的是書影。

“珍珍姐姐,一切都好嗎?”

珍珍的兩只眼珠都紅通通的,她依然擠出了一點兒笑,“放心,我都好,妹妹自去吧。”

書影便又合上門出去了,自始至終也沒向白鳳瞧一眼。

白鳳冷眼旁觀著這一對“姐妹”,忽就感到祭壇的火被轟隆隆點燃。就在這一刻,她抹煞了最後一點兒軟弱。

她先轉一轉手腕上一只赤金鑲翠玉的手釧,又拉了拉釧子合口處垂下來的一條洋紅蝴蝶手絹,開口對珍珍道:“妹妹,咱們雖差了一個娘肚子,但感情比親姐妹還要深,打小有什麽好的,我第一個先留給你,縱就有什麽原是我的,比方說才那個‘麗奴’——”她朝外努努嘴,“你一句話,也就是你的。這是咱們倆的交情過得著,我本心樂意。就假說公爺是個無知無覺的物件吧,你要瞧上了,我自然是讓給你,更何況他是個有手有腳的人呢?他自個兒要離了我求娶你,怎可去怨你?只怨我自個兒命窮,沒那個福分嫁他。”

“姐姐,”但聽這幾句,珍珍又已是淒然欲淚,“我是被公爺逼得沒了退路,可難不成你也肯讓我嫁他?”

“古來烈女怕纏夫,你不嫁,公爺也要纏到你嫁為止。娘的顧慮也沒錯,你今年都整十五了,這樣好的親事,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至於我,縱使我拼死拼活叫公爺舍了你重新歸我,他也再不會把心擱在我身上了,討出來的桃兒總有煙火氣,擠出來的事兒沒有好果子。倘若真的有前生來世,那你和公爺就是緣定兩世,即便沒這回事兒,那你們也是一見鐘情,借你那些個佛家話來說,這就是‘緣’。這一段殊勝因緣在我是強求不得,在你卻也是強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