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樂章

音樂和衣服一樣,作品花樣越來越多,卻長得越來越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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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酷暑,城市中的空氣從春末夏初的清新,變成了現在的沉厚。正午時分,仿佛連高樓大廈在海上的影子也懨懨欲睡,因灼熱的海風搖擺起來。

柯娜音樂廳在市中心的高處巋然不動,呈現出耀眼的金色。拖延了一年的時間,這座最大規模的音樂廳終於落成,並伴隨著柯澤和夏娜的訂婚宴正式開張。

夏樹金殿大廳。

夏娜和柯澤站在入口處,招待從貴賓通道進入的客人。

夏娜穿著一身她親自設計的天藍色漸變拖地長裙,臉頰緋紅,卷發垂肩,淺色的長眉不施粉黛,飄渺得就像是中世紀童話裏的仙女。

柯澤則是穿了經典黑白搭配的襯衫西裝,配上藍色格紋的褲子,單獨看又穩妥又時髦,和夏娜站在一起更是猶若天作之合。

貴賓們在他們的介紹下,穿過透明的夏樹金殿大廳,魚貫進入演奏正廳內部,在前排VIP的位置坐下。

不得不說,夏承司雖然是個企業家,但在打造滿足客戶需求的環境方面,還是頗有天賦:二層的VIP坐席並不是傳統的電影院模式,而是小沙發圍著佛羅倫薩式的小茶幾;全場座椅的布,都是仿制十七世紀的威尼斯繡金線布料,據說是他手下在切塞納一個教堂裏找到的靈感;音樂廳的墻壁上掛滿了音樂家的肖像,從畫框到繪制手法,均屬於古弗蘭德斯畫派;相框下還配上了木制雕刻的各種語言名句,例如巴赫的肖像下,就是英國詩人約翰·彌爾頓十四行詩中經典的一句“這是喚醒人們的號角”,與巴赫的地位與創作風格相互輝映……

招待了所有人坐下以後,夏娜在最前排坐下,卻不得不忍受身邊一些聒噪的貴婦。

“唉,什麽古典樂,這都是洋人玩的東西,我們這些沒有文化的人,也就是來湊湊熱鬧吧。”說話的人是周太太,一個老公近些年才賺了大錢的暴發戶,因為能說會道,把單純的夏太太哄得很開心,所以這些日子經常出現在夏娜的視線裏。

周太太的一個好姐妹笑道:“也別這麽說,我女兒當時鋼琴考級,考的就是莫紮特的《獻給愛麗絲》。我對這個還是有點了解的。藝術情操嘛,熏陶熏陶總是好的。”

夏娜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用手撐住額頭。

每當一個人遇到的蠢貨時,總會緬懷自己最討厭的那個勁敵。所以,聽見這些人的對話,她居然就會有點懷念裴詩。

這時周太太走過來,臉上堆滿了笑:“娜娜,像你這樣的女孩真的絕種了,又漂亮,又有錢,身材好,未婚夫又這麽優秀,真是要讓多少女孩兒嫉妒啊。”

“是嗎,謝謝周阿姨。開場表演是我,我先走了。”

夏娜有些高傲地轉身。

或許她的想法有錯——這些貴婦雖然討厭,但起碼沒有裴詩這樣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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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開場是費奧科《Allegro》,一首歡快充滿宮廷氣息的琴曲。

夏娜提著藍色的裙邊走到舞台中央,站在鋼琴手旁邊,頭發蓬松而柔軟,笑靨如花,然後優雅地開始演奏曲子。

訂婚日當天選擇這首浪漫的曲子,是再適合她不過了。

尤其是在這樣奢侈的,千人觀眾的音樂廳裏。

她一邊演奏著,一邊向台下的哥哥露出感恩的神情。夏承司回了她淡淡的笑,但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這個音樂殿堂實在太貴氣,就連後台的韓悅悅都被這樣的氣氛感染了。

其實,她的夢想一直是當一個韓國明星那樣的偶像型小提琴家,穿最時尚的衣服,為明星和影視演奏曲子,裴詩卻一直在逼著她練習那些老掉牙的古典樂。礙於對方態度強勢,她一直沒法拒絕,可她是不喜歡古典樂的。

斯賓格勒曾經在《西方的沒落》中將西方藝術比喻成四季:中世紀時期是萬物勃發的早春,文藝復興時期是欣欣向榮的仲夏,巴洛克時期是哀怨憂愁的殘秋……到現代文明期,國際化的大都市代替了小型城鎮,世界以無可控制的速度走向了商品經濟化的時代,金錢的銅臭已扼殺了所有藝術的活力,當藝術被標上價碼標簽的時候,無價的藝術也就注定了走向嚴冬的死亡。

就像裴詩所說,音樂和衣服一樣,作品花樣越來越多,卻長得越來越像。那是因為這些商業作品五花八門的華麗軀殼下面,不過是一堆稚嫩的、天真到可笑的臨摹作。

現代名人也說過,什麽是古典樂,古典樂就是大家都聽不懂的音樂。這句調侃的話被絕大部分人贊同。

既然大家都不懂,古典藝術又早已死亡,又何苦去挽回它。

不如完全擯棄困難又晦澀的古典文藝,走向簡單優美的現代流行。

這樣的想法不是沒有告訴過裴詩。但裴詩從來不多做解釋,還是像個管教五六歲孩子的媽一樣逼她練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