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瘋症

七萬精騎如狼襲虎躍, 星夜奔往洛陽,待蕭元度與王鉉的斥候各自送來消息時,裴望初的大軍距離洛陽只剩三百余裏。

二人俱驚, 先後派出使節斡旋,裴望初心裏焦躁得很,誰的賬都不買,先是斥王鉉道:“與你訂下盟約的乃膠東袁琤,幹我裴七何事!”又冷嘲蕭元度:“閣下真要與我論先帝血脈麽, 你燒一炷香, 看是蕭氏的陵上有火,還是裴氏的墳上冒煙?”

王鉉和蕭元度心頭一涼, 知他來者不善, 難以打發。

大軍如黑雲壓在洛陽城前,裴望初在城前高喝,要崔縉出城相見。王鉉聞言急得團團轉,別人不知崔縉的去向, 他卻十分清楚, 那崔縉被他打發去建康請嘉寧公主,尚未有歸信, 如何能出面打發裴七郎!

聽說崔縉不在, 裴望初眉眼一沉。

他是腳程太慢,未抵洛陽, 還是聽聞風聲,不敢回來?又或是路上出了什麽事,譬如遇到山匪劫道……

裴望初心中生慌, 愈發覺得血氣逆流,躁意直沖顱頂。

護額甲之下, 他的雙瞳呈現隱隱的血紅色,似丹砂流金,真火滾灼。

他倏然拔劍指向城樓的使者,讓他帶話給城中的王鉉:“我只等他十二個時辰,他若不戰自降,我保王氏一族無虞,否則每拖一個時辰,待我攻破洛陽城後,就多夷他一族!”

使者倉皇滾去傳話,裴望初定了定心神,又叫人去給蕭元度傳信。

“只與他說一句話,謝氏女眷都在天授宮的控制下,當年掩護他逃離宮城的救命之恩,他報是不報?”

去年胡人鐵騎將到洛陽時,除城中百姓皆追隨嘉寧公主外,在洛陽為官的世家大族也紛紛攜家眷退避回郡望之地。受謝及音的囑托,裴望初讓天授宮庇佑洛陽宮中的謝氏女眷,其中就有魏靈帝的妃子、曾與蕭元度有過露水情緣的謝端靜。

以家人鴛侶相脅迫,非為君子用兵之道。

但裴望初已失去與這兩方周旋博弈的耐性,他迫切需要穩定局勢,阻止南晉北上,讓殿下無論身在何方,都能更少地受到局勢動蕩帶來的傷害,然後他才能全心全意地尋找她的下落。

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想率兵攻城,大開殺戮。他已感受到金丹在血脈裏作祟,怕失控的界限一旦越過就難以撤回,他若是成為下一個魏靈帝、太成帝,以後有何面目見他的殿下?

千鈞系於一發,短短的數個時辰,洛陽城裏鬧翻了天。

裴望初不僅給了王鉉選擇,同時也派人遊說他的得力下屬。大魏的這些世族向來是望風而動,見王鉉勢弱,紛紛倒戈,恨不能搶著去給裴望初開城門。

王鉉不甘心投降,他做夠了臣子,受夠了窩囊氣,“黃毛小兒,要戰便戰,我王鉉戎馬半生,怕他不成?”

然而附和他的人寥寥無幾,就連他最倚重的兒子王瞻也來信勸他:裴七能於數月收服天授宮,解西州之困,此人才智之高,世所罕見,今又得勢,如飛龍出淵。望父親為族中親眷子弟著想,莫逞一時意氣,行以卵擊石之事,河東裴氏殷鑒不遠,望您三思。

滿堂幕僚副將齊齊叩請:望司馬大人三思!

王鉉握劍長嘆,深覺大勢已去。此非他戰之不力,實乃自去年胡騎入洛陽開始,當戰不戰,他手下的將領與士兵,均已泄了意氣,失了鬥志。

戰無可戰,降……

“你們都出去,容我靜心思忖。”

王鉉將眾人都趕出了議事堂,鋪陳紙筆,緩緩寫下一封《罪己書》。

這個場景讓他想起了崔元振,那位被太成帝以“熒惑守心,移罪於臣”為由逼死的老朋友。但他們有所不同,崔元振的罪皆為子虛烏有,而他王鉉的罪,卻是鐵證如山。

太原王家,自前朝時便是英傑輩出的豪族,四世三公不足以誇其盛。他們輔佐過前朝皇室,又依附大魏,立下功勛無數,享譽廟堂內外,如今卻因未傾力抗擊胡人騎兵、不擇手段想要自立為帝而鬧得人心盡失。

有些路走不通,既是人心不足,也是命中注定。七萬精騎在外,人心浮動在內,縱王氏闔族戰死,恐也無濟於事,倒不如以他一人,保闔族平安。

《罪己書》寫定,王鉉另起一張紙,寫給王瞻。

王瞻自幼在太原長大,與他父子之情淡泊,恭敬勝過慈愛。如今他也沒什麽可叮囑的,只讓他照拂好他母親,立德修身,勿怠於朝,王家此後的興衰,就托付給他了。

書信畢,紙墨幹,十二個時辰余下不足一半,外面有人聲漸起,似想闖進來勸他。

王鉉輕嘆一聲,斂衣整冠,拔出長劍架於頸間,面向太原的方向,猛然一揮——

鮮血如注,濺於三尺之外。

王鉉死了,以王家馬首是瞻的世家們紛紛向裴望初投誠,大開洛陽城門,迎接王師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