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憐憫

裴望初將棋枰上的黑白子收起, 邀鄭君容重新對弈。

兩只燕子繞梁避雨,鄭君容擡頭看了一眼,一邊拎起袖子擦臉上的雨水, 一邊說道:“我從天授宮趕來,有人想趁宮主不在糾集生亂,我收到密報,已將其全部清除。這次的手段有些狠,鹿鳴山裏應該能安分很長一段時間。”

裴望初問:“莫非是追隨前宮主的天師妖言惑眾, 想要叛教自立?”

“宮主猜得不錯, ”鄭君容道,“他打著天授宮的幌子收私人供奉, 將這些錢拿去收買人心, 並承諾宮變事成後提拔追隨他的人,有些剛入教的小弟子不知事,聽信了他的話。”

裴望初依舊執黑子,落子在棋枰中心, 緩聲說道:“世道亂時, 天授宮應當出世庇佑黎民,如今新朝將立, 往後日子太平, 天授宮也該逐漸隱退了。”

鄭君容一時未能參透,“宮主的意思是……”

“將天授宮從蜀地遷到洛陽, 並入欽天監,從此世上只有天授教,再無天授宮。”

裴望初望著停在梁下的兩只燕, 解釋道:“皇權若是失道,有禦史台諫言, 諫言不成,有陳勝吳廣之輩改天換地。但天授宮不同,它妄稱天授之名,蒙蔽眾生神志,若是有心翻雲覆雨,能鬧得天下不得安寧。如今我一身兼任,尚可遏制它獨大,若哪天我死了,宮主之位落於他人之手,大魏必將起亂。”

鄭君容道:“宮主的話有道理,只是不該說死不死這種話,你馬上就是大魏的新皇,是要被稱萬歲的。”

“萬歲麽……”裴望初掩唇咳了兩聲,輕笑道,“照眼下這個情況,恐怕撐不到十年。”

鄭君容聞言皺眉,“怎麽回事?莫非是因為從前服的那些丹藥?”

裴望初點點頭,“砂毒未解,積郁於心,有躁氣沖脈之症,一動氣就會頭疼。”

“那就別動氣,”鄭君容頗為不解,“你是上一任宮主的關門弟子,是天授宮的要術傳人,沒人比你更懂調養生息之道,這些症狀為何不早日調理?”

裴望初道:“從前是因為未找到殿下,沒有心思調理,如今則是因為……殿下要走,想要離開洛陽。”

鄭君容微愣,“她好不容易才從姓崔的手中跑出來,這安定日子才過了幾天,為何又要走,你與殿下吵架了嗎?莫非是你不肯許她皇後之位,她生氣了?”

裴望初無奈地嘆了口氣,“所有人都這麽猜,這惡名我擔下就罷了,偏偏惡果也只有我受著。我願意將大魏玉璽與皇後鳳印都捧給她,可她不接。”

鄭君容更想不明白了。

他出身青樓,又曾做過駱夫人的相好,自詡最懂女人心,無非是寵愛與權勢,如今二者皆備,嘉寧公主為何會拒絕?

裴望初將謝及音的理由說給鄭君容聽,鄭君容聽完後默然許久,將落在地上的棋子拾起,緩緩說道:“原來殿下竟有這樣一顆玲瓏心,她看得深遠,想得長久,是為大魏好,也是為宮主好。從前是我低看了她。”

裴望初道:“有時候我倒寧可她別想得這麽通透,且醉今朝有何不好。”

“宮主既然已經答應殿下要放她離開,就只能自己想開些,別再為此耗神動氣,否則三年五年下去,未必等到殿下,你自己就先撐不住了。”鄭君容勸他道。

“我想不開,從謙,”裴望初道,“我叫你來洛陽,正是為了在此事上幫我一把。”

鄭君容不解,“我能怎麽幫?”

兩人邊聊邊落子,窗外微雨轉潺潺,檐下的雨滴落在窗欞上,碎玉般迸濺在棋子間。

黑玉棋子已於潤物細無聲間又成得勝之勢,裴望初擡手拭掉棋子上的水珠,緩緩說道: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琢磨殿下,我以為自己愛慕她就是看透了她,其實不然。世上的明珠美玉,未必只想待在匣中,亦想光照屋宇。殿下雖是纖纖女流,想要的卻從來不是被保護,她更喜歡去保護別人。”

“她從前處境那樣艱難,費盡周折從謝黼手中保下我,非只因貪慕容色,她是可憐我,想保護我。從謙,你當年能出洛陽宮入公主府,也是因為殿下可憐你。後來胡人入關,她又可憐洛陽百姓,可憐謝及姒……許是因為她從前得到的愛憐太少,深知得不到庇護會有多難過,所以她會下意識想去保護別人。”

鄭君容對此將信將疑,他也是從被人欺淩的處境中長大的,他怎麽沒有這種傾向?除了曾悉心待他的師兄裴望初外,他看旁人都宛如芻狗,生死與他無幹。

“我一開始也不信會有人天生道心悲憫,但我反復試探過了,”裴望初又落一子,告訴鄭君容自己近日的所作所為,“……無論是王家、蕭元度,乃至於崔家、楊家,所有的無辜者,只要求到殿下面前,都能得她庇佑。這一點我做不到,從謙,你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