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憶風流(第2/6頁)

莊不度的想法大約和她一樣。

他站在陀螺前,繞著它走了一圈,手中桃花筆也漫不經心畫了幾個圈。碧色粉光團團搖動、灑落,紛紛綴在陀螺四周,真像春日遠望山間花雲,見風吹了層層花落。

“雲道友,你可擅長陀螺?”

他忽然問。

雲乘月一怔,思索一番,正想回答“沒有”,腦海中卻又模模糊糊閃過什麽景象;好像在很久以前,她曾將什麽東西遞給別人,那依稀就是一只陀螺。

她張開口,猶豫了一下,便只能說:“不記得了,可能玩過,但應該談不上擅長。”

“談不上麽……”

莊不度原本沒有看她,聽了這一句,卻又看來一眼。他沒頭沒腦說了一句:“小時候她很擅長這些。”

說了這句,他就不說了。

雲乘月也沒有問。

薛無晦卻忽然低聲在她耳邊嘆了一口氣。

——[陀螺有什麽好玩的?小孩子家的玩意兒……誰若長大了還愛這些,真叫個沒出息。]

他說得嚴厲,語氣卻截然相反。那清淡的語調背後,細聽過去,依稀還能辨出些惆悵的溫柔。

雲乘月沉默了片刻,才輕聲說:“看上去還挺好玩的。”

——[……是麽。]

片刻後,莊不度像是觀察夠了,擡手寫了一個“轉”字出來。

轉——中規中矩的楷書,中規中矩的結構;粉綠色的線條飄逸翻飛,乍一看頗為華麗,仔細看去卻能發現許多的松散無力,不免令這字流於輕佻。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字如其人,果真是顛撲不破、千年不變的道理。]

薛無晦在她耳邊悠悠評道:[這人居然碰巧有合用的書文,還寫出了濃郁的享樂氣息,也不知道這輩子荒廢了多少時光。]

又來刻薄人了。雲乘月唇角一抿,掩去一朵笑花。

莊不度瞟見她的神情,以為她是笑自己,就也笑了笑,說:“字練得少,寫得歪歪倒倒,讓雲道友見笑了。”

他說得很溫和,而且又帶上了那一分恍惚之意,分不清是在對她說,還是在對幻夢中的別人說。

“哪裏。我自己才學書道不久,與莊道友頂多半斤八兩。”雲乘月痛快地自曝其短,“看這字,我倒覺得挺親切。”

“原是這樣。”莊不度“哈”一聲,笑意掩蓋眼底,仿佛頗為自得,“不錯不錯,那想來這觀想之路的考生之中,我們就是法度功夫墊底的兩位。”

他這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輕佻的神情,果真與那“轉”字神似。

接著,他左手一抓,就將粉綠色的“轉”字抓在了手中。與艷麗精致的容貌不同,莊不度的手實在說不上好看:雖然皮膚白皙,卻手掌寬大,手指略短又略粗;突出的指節覆著皺巴巴的皮,仿佛一個個樹幹上的疤。

“轉”字在他掌中一閃,立即變化形狀,融化拉長,化為一道長鞭。

莊不度手執長鞭,大大方方往陀螺上一打——

——啪!

短短幾次鞭打過後,陀螺就“滴溜溜”轉了起來。

空蕩安靜的戲台上,陀螺尖摩擦地面的急促鈍響,不斷往外擴散、回蕩。漸漸地,它與一旁堆著的鑼鼓、月琴,產生了共鳴。

呼啦啦啦——

陀螺轉動的聲音越來越大。台上仿佛不止莊不度手下的那只陀螺,而是有千百只陀螺一齊轉動。這聲音浩浩蕩蕩,愈來愈響,漸漸變得震耳欲聾。

不知不覺,四周那些玩樂、追逐的幢幢人影,都停了下來。它們湧動著,開始不斷鼓掌、發出笑聲,就好像被精彩演出吸引的觀眾。它們制造聲音,自身也圍成了聲音的屏障,就隆隆的響聲阻攔在戲台上,令回音疊了回音,擠滿每一寸空氣。

除了聲音,這裏一時再無其他。連夜色和燈光都像被擠了出去,遠遠地浮在上頭。

聲音太大,震得雲乘月耳朵嗡嗡地響。然而,這種嗡響之中又仿佛夾雜了某種意味……是書文!

有書文的氣息如鬼魅流竄,若隱若現,仿佛隨時要浮現而出,下一刻卻又毫無蹤跡。

雲乘月克制住了想要去捂住耳朵的沖動。她略微合上眼,好更詳盡地領略這紛擾之中的意味。

陀螺不停地旋轉。大大小小,遠遠近近。掌聲和笑聲隔了一層,像高漲而不落下的潮水。這些是最主要的聲音,但不是唯一;在它們之外,還有……

還有……那是哭聲麽?

她聽見了。

在龐雜的聲音中,有極細微的哽咽聲。那聲音飄蕩在重重歡樂之中,宛若一根極細的線,隨時都會斷;然而它又頑強地存在著,一旦注意到了它,就再也無法忽視它的存在。

歡樂中的哭音……

雲乘月擡起眼。她看見四周幽黑無邊無際,燈火浮華無邊無際;那些歡樂的聲音就在身邊,簇擁著玩鬧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