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刀口起舞刀背歇(第8/8頁)

我從一樓蹦到三樓,去跟領導匯報,說案子破了,滿樓地嚷嚷,壓抑不住。後來他們說我,你神經病啊,犯病啦,小聲點兒。可那種興奮,實在是不會表達了,只能通過另外一種方式發泄,嚷嚷,手舞足蹈,用行為把它表現出來,很happy,就是很happy,那會兒如果放上音樂的話,準能跳起來。老實說,其實沒有特別深層次的感受,就覺得新鮮和好奇,滿足你的好奇心了,滿足你的好勝心了,滿足你拯救世界的欲望了。這種壞人必須得抓,惡人必須抓,黑白必須分明。

兜頭一盆涼水澆下來,是這個案子破了之後,老兩口來了,跟我們說了這麽一段話。他們說,破不破這個案子,對我們又能怎麽樣呢?實際上這個案子破了,對我們又是一種傷害,他們都是好朋友,把我們兒子殺了,法律懲罰他們了,其實對我們又是一種傷害。這案子破不破對我們沒有太大的關系,結果無非就是我們的孩子沒了,破不破案是你公安局的事。

我一聽就炸了。咱們刑警隊把這個案子破了,你應該對我感激,最起碼得表揚一下吧。心裏那個憋屈啊,別提了。你兒子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死得那麽慘烈,你們也不配合工作,我們大浪淘沙似的跟進這個案子,抓捕又那麽危險,怎麽到頭來還我又傷害你們一遍呢?不懂,真不懂。

但後來幹刑警日子久了,經手了無數案件,兇殺案尤其多,殺人的手法花樣百出都比不上殺人的理由層出不窮,我看待這個世界也終於明白了,它,一定不是非黑即白的。接觸了那麽多受害人家屬,見過那麽多陌生人流下的眼淚,我也懂得了傷害它是一種什麽東西。

再翻回頭來想這個朝鮮族孩子被殺案,實際上人家家屬說的話特別有道理,這個案子破不破,跟他們沒有關系,說得特別正確。無非是那時自己弱小的心理,想得到一些表揚,你得認可我,實際上不是那麽回事,成年之後才懂,當時不懂。人死不能復生,也不像錄影帶可以倒帶重來,你更沒有機器貓的時光機能回到過去改變未來。

人死了,塵歸塵土歸土,槍斃殺人犯一百回受害人也不會回來。走就讓他好好走吧,當父母的白發人送黑發人,親眼瞧著兒子的遠大前途隕落,他們能幹什麽?兒子遭受苦痛的時候他們還在過平常的生活,他們壓根兒不知道兒子是怎樣咽下最後一口氣的,臨死前是怎樣流連於這個世界。不忍心。對,不忍心。你即便破了這個案子,即便給了他們一個交代,你也不過是再一次掀開他們血淋淋的傷口。那傷口結了淺淺一層痂,你又把它剝開來,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宣告你的成功,太殘忍了。

我後來給他們寄過一封信,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收到,是許多年後了,我在整理舊卷宗的時候,看到這起案件,把當時他們交給我的兒子的照片、畫院的同學給的照片,還有一張舊學生證一起都寄給了他們。那上面,那個少年被定格在花樣的年華裏,以它去替代那個倒在血泊中的人,再合適不過。

案件總會結束,而傷痛不會。這是最殘忍的。

破完案子那天,我心裏不舒服,於是大半夜在城裏溜達。11點多了,這座城市卻仍舊忙碌著,灑水車清洗著地面,私家車一輛跟一輛呼嘯而過,三五成群的男孩女孩相伴同行有說有笑,推著車子賣小吃的攤販一臉疲憊手下卻麻利地準備著下一份再下一份小吃,濃妝艷抹的妙齡女子踩著高跟鞋腳步匆匆,遠處停著的豪車裏大腹便便的金主抱著手機講生意經。

這是一個平凡的夜晚,跟每個夜晚一樣,不夜城的夜晚從來也沒變過模樣,誰來了誰走了,都是悄然無聲,這邊有人在親人的眼淚中離世,那邊有裹著胎膜的孩子在大夫手中嗷嗷落地。生與死,不因為任何人的意志而改變,每時每刻有條不紊地就這麽進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