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隕落(第2/3頁)

顏澄從寨子裏帶出來的人裏也有不少逃卒,臉上也有各種各樣的刺字,在這兒,估計沒人認得他,他即便不帶面具,也不會引起過多的注意。但顏澄卻沒有回答她,只是搖搖頭。

陸少微說道:“你很敬重你們那位皇帝嗎?”

顏澄瞪圓了眼,急忙道:“怎麽可能!”

“那就是了,”陸少微雲淡風輕地道,“你本無罪,他給你定的罪,你何須在意。若是你自認為自己有罪,即便臉上無字,心中也有字。”

說罷她便走了,只留顏澄定定地坐著出神。

謝燕鴻滿腦子都是事兒,壓根兒睡不著。

床榻極小,睡了一個肩寬腿長的長寧之後,幾乎就沒有什麽空隙了,謝燕鴻半個人和他疊著,縱然睡不著也不敢動,生怕打攪了長寧休息。長寧卻知道他沒睡,擡手拍了拍他的背。

謝燕鴻裝作惱怒,小聲道:“都睡著了,又被你拍醒。”

長寧悶笑兩聲,說道:“裝腔作勢。”

“真的睡著了。”

“沒有。”長寧說道。

說著,長寧將手從兩人相貼的地方擠進去,掌心貼著謝燕鴻的胸膛,沉聲說道:“心跳不一樣。”

謝燕鴻睡不著,皆因他在想孫曄庭說的話——“你們家還有人”。

“還有人”,意思就是說,活下來了一兩個。他爹是首犯,自然插翅難飛的。難不成是他娘?再者就是他哥哥?嫂嫂最有可能,畢竟嫂嫂本身娘家在京中也多少有些分量,又是外姓人,活下來的幾率更大些。

孫曄庭的書信也不知在哪裏,官邸這樣大,根本無從找起。為今之計,只有解了眼前之困後,再往京中探聽。

想每一種可能性的時候,謝燕鴻都覺得自己的心仿佛在油鍋上煎。一切都絕望之後,突然又燃起了希望,這感覺實在不好受。

見他不說話,長寧拍了拍他的背,說道:“上來點兒。”

謝燕鴻貼著他壓根兒一點兒都不想動,磨磨蹭蹭地往上挪了挪,臉頰貼著長寧的下巴,長寧微微低頭就能親到他。

兩人都困倦極了,即便是親吻也是慢悠悠的,磨蹭一下嘴唇,貼了貼鼻尖。謝燕鴻感覺耳朵一熱,原來是長寧在輕輕地揉他的耳朵根,輕輕的一下一下,又捏了捏他的後脖子,好像在逗弄懶洋洋的貓兒。

謝燕鴻放松極了,像被泡進了熱水裏似的,四肢百骸都酥軟了,甚至發出了舒服的哼哼聲,貼在長寧身上,伸手胡亂地摸索他的肩膀手臂,恨不得融在他身上。

慢慢地,他便睡著了。

後半夜,謝燕鴻是被震天的敲門聲叫醒的。

叫門的是陸少微,她叫道:“快來,人要不行了——”

謝燕鴻一個激靈醒過來,心跳漏了一拍,翻身下榻,外裳松松披著,連衣帶子也來不及系上,趿拉著鞋子就沖出去,鞋子差點兒跑丟了。他沖過去的時候,顏澄也在,王諳也在,幾個醫官湊在一起,滿面愁容。

謝燕鴻直接沖到榻邊,孫曄庭臉色青灰,呼吸急促,仿佛痛苦萬分。

“我來了。”

謝燕鴻說著捏住孫曄庭的手,孫曄庭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反捏住他的手,用勁之大,讓謝燕鴻差點痛呼出聲。

他附耳到孫曄庭嘴邊,聽見孫曄庭氣若遊絲地道:“書房......兵法......”

謝燕鴻知道這是在說留給他的書信,心中一喜,忙道:“知道了,我去找。”

緊接著,孫曄庭就沒有其他話了,手死死地捏著謝燕鴻的手,嘴裏翻來復去說的不是“疼”便是“怕”。

將死之人見到的是怎樣的景象?見到的是故去的親人,還是慘死的仇人。

謝燕鴻並不知道,但他知道孫曄庭最膽小了。

從前念書時,夫子只要瞪瞪眼,他就能嚇得結巴。孫家除了他,養的都是閨女,養出他一副綿軟可欺的性子。但就是這麽個大家都沒放在眼裏的,綿軟可欺的人,往給謝家、顏家挖的坑裏填土。但也是這麽個綿軟可欺的人,拿著劍沖在最前頭,一步也沒有後退。

謝燕鴻很茫然,囁嚅了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只幹巴巴地小聲說道:“夫子說過,詩書有靈,是天地正氣,可以壯膽,你不必怕。”

他熟讀的詩書車載鬥量,但此時搜腸刮肚,卻腦袋一片空白,只想得起小兒開蒙時背的《千字文》。他喉嚨幹澀,咽了好幾口唾沫,才勉強開口:“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念到口幹時,顏澄在他旁邊幫他接下去。‘

隨著念書聲,孫曄庭緊握的手一點點松了,當念到“川流不息,淵澄取映”時,孫曄庭的手松了,輕輕地落在了榻上,沒有了聲息。

在魏州守城的這些日子,凡是兵卒百姓,無一不知道這個京裏來的官兒,見他沒有架子,守城時又肯親力親為,沖鋒在前,終日風塵仆仆,面容憔悴,都很是敬重他,很記他的好,當下就有立在外頭的仆從小卒抹起眼淚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