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甘之如飴

孫曄庭一死,王諳就立馬將這一戰的經過來由,以及孫曄庭的死訊寫成折子,快馬加鞭送入京。他精於成算,折子上避重就輕——謝燕鴻、顏澄二人自然不能提,戰況之激烈、損失之慘重、孫曄庭之勇,這些自然是要大肆渲染的。

戰時一切從簡,孫曄庭只能薄葬,墓碑明器等都只能過後再補。

雖是薄葬,聲勢卻浩大。早在孫曄庭咽氣當天晚上,陸少微便授意魏州城中大小寺廟道觀鳴鐘追悼,城中百姓不明所以,提著心等到了白天。她又派了好些口齒伶俐的小卒,街頭巷尾地將孫曄庭的死訊告訴大家,傷心者有、可惜者有、憤慨者也有。

待到翌日下葬,百姓們都自發跟隨,哀哭聲不絕於耳,既哭孫曄庭,也哭自身——蠻子虎視眈眈,城中糧草不足,守城將領戰死,一介草民便如同勁風中的細草一樣,被吹得左歪右倒,不知能苟存性命到幾時。

素服是來不及裁的,家家戶戶便從素色的麻布衣服上裁一截布條,綁在腰上,便權當縞素了。

王諳立於高台之上,朗聲誦讀悼詞。

悼詞是謝燕鴻寫的。

孫曄庭咽氣後,他便到了官邸中的書房,站在書架子前,伸出手指,拂過書脊,一本一本抽出來查看。書房中書籍繁多,汗牛充棟,僅僅是兵書便有數十冊。謝燕鴻卻不茫然,他一下子便找到了謝韜所著的《軍略》,翻開一看,裏頭果然夾著書信,正是孫曄庭筆跡。

謝燕鴻匆匆拆開,信本就不長,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也不過一瞬。

看完後,他便在書房的太師椅上,枯坐半夜。待到天色泛白,他便裁紙磨墨,近百字的悼詞,一氣呵成。

王諳展卷誦讀,他聲音嘶啞蒼老,不必多用力,便自有蒼涼之意。

“......山高水深,難回者天,不負者心。日月韜光,山河改色。生為名臣,死為列星,不然勁氣,為風為霆。今夕何夕,鬥轉河斜,中有茫光,非公也耶——”

語調雖哀,詞卻有浩然之氣,蕩氣回腸。

百姓們自然是聽不懂這樣文縐縐的詞,陸少微想得周到,還是那幾個機靈的小卒,用大白話轉述悼詞,大意便是:孫大人厲害,保家衛國而死,死後化作天上的星星啦!

昨夜有流星劃破長空,拖著長尾巴,在夜幕中西墜,光芒大盛而後湮滅,有不少人都見到的。天有異象,數年難得一遇,又正好撞上了孫曄庭的死,這不就是與悼詞中寫得一模一樣嗎?

王諳一邊讀,一邊在心中腹誹。

孫曄庭雖有極大的功績,但這樣一個毛頭小子,過往又沒有多少政績,在京中時,還有人背後說他是天子佞臣,這樣的悼詞於他,實在是太過了。他雖這樣想,但見百姓兵卒無不泫然,也不得不承認,謝燕鴻與陸少微這一番渲染之下,眾人的哀戚已經被推到了極點,哀兵必勝,孫曄庭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王諳誦畢,接下來一切如儀,都由陸少微主持。

她生得如同石中美玉一般,光華溫潤,身材瘦削,聲音清亮,她正說話間,天上下起小雨來,仿佛上天也泫然落淚。她臉上卻沒有哀容,只有平靜,仿佛古井無波,深不可測。

謝燕鴻與顏澄不在送葬的人群當中。

他們二人對坐,中間擺著孫曄庭遺留的書信。

當日,謝燕鴻狼狽離京,為了能讓宋知望留他父母家人一命,特意將自己拿著先帝手書的事說給孫曄庭聽。當其時,謝燕鴻預計,宋知望應當會一邊搜捕他,一邊把他的家人當作人質,威脅他交出先帝遺旨。

事關皇位,謝燕鴻本以為宋知望會追殺他到天涯海角,沒想到,當時他與長寧逃出魏州之後,就再無追兵了。他當時心中納罕,但也只以為宋知望自顧不暇,如今看來,卻是因為孫曄庭。

“他壓根沒把這件事告訴宋知望。”謝燕鴻指了指書信,說道。

看到書信中這一段時,謝燕鴻差點笑出聲來。不是開心的笑,也不是苦笑,只是笑造化弄人,笑孫曄庭性子別扭,他捧腹笑了好一陣,笑得比哭還難看。

孫曄庭為了助宋知望登臨大位,能昧著良心陷害忠良,指鹿為馬,但卻能為了保謝燕鴻一命,替宋知望埋了這樣大的一個隱患。與此同時,他此舉,雖救了謝燕鴻,但也算是催了謝家人的命。

謝燕鴻想起當時自己亡命而逃,一路狼狽,之所以能支撐下來,不過是為著心中有一線希望,能救家人性命,如今看來,一切都是徒勞。謝燕鴻心中對孫曄庭是又愛又恨,愛他情重,又恨他寡義。

只是如今人都去了,無論愛恨,都已成空。

當日京師一別,臨別時,孫曄庭吟誦“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一句,如今,他的絕筆信上末句卻是“勿言一樽酒,明日難重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