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民生

冬日的天黑得早, 紅日西墜,像是火團落入水中,慢慢地熄滅了。

江上漁火如星子, 吊腳樓裏, 大柱子正跑上跑下地收拾屋子——就是那個背柴的男孩兒,他是家中長子。太子爺已經說了,在他家住, 也給半吊錢一日,他高興得臉通紅,領著弟弟妹妹將本就幹凈的屋子重新洗刷了一遍, 然後小心翼翼地換上了德柱從通州買回來的新被褥。

德柱沒攔住太子住這茅屋,悶悶不樂地安排著事情,正屋太子爺和側福晉住,邊上的稍間給宮女碧桃,再遠一點,讓石家兄弟跟程老二擠去。

程婉蘊與太子則坐在樓下火塘邊烤火, 側耳傾聽,樓梯還在噔噔噔地響, 大柱子背了小山一般高的幾床破被褥往下走, 他三個妹妹嚷著“慢點慢點要掉了”在後頭替他扶著, 最小的弟弟兩歲多,拖著張爛席子像尾巴般搖搖晃地走在最末。

太子爺使了個眼色,德柱認命地過去替這幾個孩子搬, 問了句:“搬哪兒去?”

大柱子說:“我們領著娘睡漁船。”他爹給他們留了艘破漁船, 只是他年紀還小, 他娘不肯讓他出去打漁,就把漁船租出去了, 但晚上是沒人用的,可以睡覺。

程婉蘊聽到他說娘,視線便不由自主往一樓角落裏那小小的暗間瞥去,大柱子帶著他們回來的時候,那邊就摸索著墻走出來個瘦骨嶙峋的婦人,她眼睛蒙著一層白翳,後來大柱子說明了他們的來意,這婦人便流著淚跪下來給他們磕頭。

被扶起來以後,她把家裏唯一完好的兩把椅子拿了出來——一把是她平日裏紡線時坐著的,拿出來給程婉蘊坐以後,她就一直在那間屋子裏跪著紡線,她因為眼睛看不見,動作很慢,要一點一點摸著線做活,手上全是被絲線勒出來的傷痕。

但她不敢停下來,家裏還有那麽多張嘴要吃飯。

胤礽自打進了這村子、這人家,就沉默了許多,通州的繁華如今在他眼中好似夢一般了。

在大柱子搬好褥子衣裳,他又拿了帕子輪流給幾個弟妹擦臉擦手,隨後又去屋子裏攙老娘,他要先將婦人好好地安頓到船上,再回來接幾個弟妹。

等大柱子出了門,幾個小孩兒沒了主心骨,都坐在門邊等著。

德柱已經從外頭買來米面糧油,還跟魚販子買了條四五條三斤的鱸魚,天知道這家那麽多人平日都是吃什麽的,二樓的灶房裏米缸空得老鼠都不來,什麽鐵鍋油鹽醬醋也是沒有的。他只得臨時掏銀子買,偏偏太子爺還吩咐多買一些。

他們頂多在這兒盤桓一兩日,買這麽多還不是留給這家人吃用了?

德柱憂心地很,太子爺出門將銀票托給他管,他換了一兜子銅錢、兩百兩碎銀,在兜襠褲裏縫了個暗袋裝剩下的銀票,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他以前也是大手大腳的,如今管起賬來才知道摳門,心裏想:照太子爺這樣接濟花費下去,一百多萬兩也用不到揚州啊!

不是他小氣,而是這樣的人家實在多得接濟不過來,還有更慘的呢!

領著親兵將東西大包小裹地扛進來,把門口的孩子嚇得呆若木雞,幾個孩子相顧無言,不約而同地咽了口唾沫——他們甚至還看到了一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

都不用煮熟,光是看那油汪汪的生肉,他們都想沖上去舔一口嘗嘗是什麽味兒!

但他們不敢,哥哥說了,這些都是大老爺,比高地主還要厲害的大老爺!於是便縮在門邊上時不時回望一眼。就見那坐在火塘邊的女子挽著袖子站了起來,笑吟吟地問:“二爺今兒想吃什麽?我給您做個蒜香烤魚怎麽樣?再來個桂花陳皮紅燒肉,往紅燒肉裏再悶些鵪鶉蛋,用砂鍋煲熱騰騰的筒骨冬筍湯,主食咱就簡單點,蒸個餑餑怎麽樣?”

只不過是這樣的一番話,就已經將幾個孩子饞得口水滴滴答答。他們原本都在偷偷看程婉蘊被火塘映得好似雨後杏花般粉嫩剔透的臉,之後就被白花花的稻米、肥肉完全轉移了注意力。

胤礽哪有不依的,笑著打趣道:“二奶奶做什麽我吃什麽。”

程婉蘊早已瞥見門口孩子們的動靜,微笑道:“二爺,我多做些。”

胤礽點點頭,他心裏頭早就像壓了快石頭似的憋得慌,又不想說出來,便起身來吩咐正抹汗的德柱:“叫他們都進來烤火,等會大柱子回來也叫他別走了,都留下來吃飯,和你們一塊兒吃。”說完也跟著程婉蘊挽袖子:“出門在外不計較這些,我給你打下手。”

德柱應了一句,出去把幾個小孩兒都領進來,碧桃、程懷靖和石家兄弟早乖覺地跟著太子爺進了灶房,幫著燒火燒水切菜削皮,什麽都搶著做——鬧呢?讓兩個主子進廚房給他們做飯,這腦袋還想不想要了?

於是太子爺轉了一圈下來,竟然插不上手,懵然站在中間,最後還是程婉蘊看他實在呆得可愛,便給他分配了個洗菜的活計,她刀快如影,剛將五花肉剁成均勻大塊,又利落地剁下魚頭,剖開魚肚……胤礽被她拿圍裙裹了腰,正在那兒笨拙地洗切好的冬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