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6/7頁)

停了停,他又追問:“真的跟那人分了?”加上一句,“——所以才叫我過來?”後面這句是有些作死了。從進門便看出她臉色不好。還用這種聲氣說話,是一門心思要吃耳光了。她果然冷冷地:“是你自己交代,還是我替你說出來?”他笑得有點僵:“說什麽?”

“不是你,史胖子認識施源嗎?搭界嗎?我知道你朋友多,三教九流。別說只是促狹一記罰點錢,就算把他關進去,也不是什麽難事。”

顧清俞瞥見他神情,便知道自己猜對了。便愈發做出惡狠狠的模樣。咬牙切齒。

這幾日找不到發泄口。辦離婚手續那天,竟與結婚時是同一個工作人員,還記得他們,神情一直很曖昧,像是憋著笑。她那瞬有種沖動,想狠狠掄一巴掌過去。但礙著他。有他在,她無論如何做不出那樣的事。她終是不想在他面前丟人。忍著,連簽字的手也是穩穩的。她想,就當沒碰到他。甚至還想,本就是假結婚,現在房子買好了,還留他做什麽。她強迫自己,像解方程式一樣,把繁復的東西一點點刪去,簡單到不能再簡單。只剩一個答數。這麽想問題,好處是爽氣,飲鴆止渴般立竿見影。壞處是刀子太鋒利,當場出血少,過後卻一點點滲出來。牽絲攀藤地難受。終究是逃不脫。恨意悄聲無息地,周身襲來。卻又無可言說。

“我喜歡你。”展翔忽然想說這句,但說不出口。尤其這時候。沒用,還傷自尊。是他理虧。他想讓那個男人丟臉,越灰溜溜越好。馮曉琴說他像個小學生,幼稚得一塌糊塗,“爺叔,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他道:“男人促狹起來,本來就跟小學生差不多。”反問她,“換了你,你會怎樣?”她道:“損人不利己的事,我不做。”他嘿的一聲,“那你說兩樁損人利己的聽聽,讓爺叔我學習學習。”

史胖子找上施源,是展翔授意,拜托馮曉琴搭的橋。“姐夫,幫個忙。朋友的朋友。江湖救急。”其實她與施源並不熟,見過幾次面而已。“他缺錢。”她對展翔說。展翔補充:“跟你阿姐結婚,他缺的可不只是錢。”馮曉琴懂他的意思。男人要面子。展翔就是想扒這男人的面子。工商局有熟人,特意把這事鬧大,也不難。無證上崗,往死裏打,便是吊銷執照也是有的。史胖子還蒙在鼓裏,否則被他曉得,早沖過來喊打喊殺了。展翔其實也有些後悔,不是他平常做事的風格。鬼上身似的。

“你打我兩下吧,”展翔朝顧清俞看,真心地,“這事是我做得不上路。我跟你道歉。”

他以為她多半是諷刺幾句,夾槍帶棒,把話往難聽裏說。他知道她的口才,殺人不見血,今晚是送上門找死了。誰知她一聲不吭,掄起茶幾上一只水果盆,徑直砸了過來。他大吃一驚,哎喲一聲,手忙腳亂地避過。“哢嚓!”玻璃碎了一地。她站著,又拿起旁邊的茶杯。他以為她又要砸,“哎——”慌忙抱住頭。她卻是喝茶,大口下去,嗆得咳嗽起來。他驚魂未定,正要說話,瞥見她臉頰上一行淚,立時打住,伸手將她的茶杯接過,放下。又拿來掃帚和畚箕,整理地上的玻璃碎片。她先是不動,半晌,在沙發坐下。

“就算沒有你,該分還是要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悶得像蹩腳的鼓。

他怔了半晌,也坐下。“——哦。”

她向他說起莉莉。那日她問“想要什麽,直說”,這女人竟也真的說了,她肚子裏的孩子,想有個上海戶口。這要求刁難得很。其實也是攤牌。施源的骨肉。顧清俞只當沒聽懂,“尋個上海男人,戶口不就有了?”她公司保衛室有個鰥夫,五十來歲,無兒無女。“房子有兩套,一套虹口,一套浦東。比施源有錢得多。長相不顯老,除了眼睛有點斜視,講話大舌頭,總體還不錯。”她把話說得促狹無比。做好這女人發瘋發狂的準備。可誰知居然也成了。這陣她一連促成兩段姻緣。喜宴時間也是相差不遠。一門心思做紅娘了。

“一樣做女人,其實我比她們窩囊。她們思路要清爽得多。”

她心裏嘆了口氣——“先天性輸卵管閉鎖”,她猜張曼麗這病或許是治好了。那天學弟歡天喜地,說張曼麗有了兩個月身孕。她先是詫異,斟酌著,便也不提這茬。真真假假,也著實分不清了。到這當口,也不曉得受騙的是學弟還是顧昕。人生如戲。這番話悶在肚子裏許久,只當要發黴爛掉,不想竟在展翔面前悉數倒了出來。扳手指算來算去,似乎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聽眾,還有受氣包。剛才電話裏兇巴巴一聲“過來一趟”,那瞬她便曉得,從顧磊去世到現在,各種事情,各種情緒,終是要找個傾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