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5/7頁)

“阿姐的新房子,蠻好。”他裏裏外外參觀了一遍。講完張曼麗那段,再加上這句,悲劇意味便更濃了。聲音澀得都有些撚不開。顧清俞一直覺得這表弟針插不進水潑不入,喜怒不形於色,有些古代老夫子的感覺。今日竟是意外了。給他倒了杯茶,安慰道:“人生總是起起落落,你還年輕。”他接過,“阿姐怎麽不給我喝酒?”她一笑,“酒入愁腸愁更愁。你本來也沒什麽,喝酒倒像那麽回事了。我不給你機會耍酒瘋。”

“姐夫還沒回來?”他問。

她胡亂應了聲。又道:“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告訴我。自己人。”

“謝謝阿姐。”

顧昕騎自行車回去,剛走出幾步,見展翔迎面走來。路燈昏暗,便省了招呼。停頓一下,見他進了顧清俞的那個門洞。有些詫異,想這麽晚了,這人居然還來。

經過地鐵站,正巧馮茜茜從裏面走出來。他上前刹住車,“才下班?”她嗯了一聲。他瞥見她神情透著倦意,“——載你一段?”她搖頭,“不用,就幾步路。”他道:“上來吧,反正順路。”

顧昕萬紫園的兩室一廳剛裝修完,還要晾幾個月。有嬰兒,更是大意不得。過年都未必搬得過去。現在與父母同住白雲公寓,租的兩居室。離得近。生活圈依然是原來的。菜場也是同一個。“阿哥從哪裏回來?”馮茜茜問他。他扶著龍頭,實話實說:

“尊邸。找阿姐。”

她哦的一聲。“尊邸”對他而言,應該是敏感詞。聲音聽著也暗沉。直接安慰不大好,便從自己說起:“——剛才,請客戶吃飯。沒談成,還白白貼了兩百塊飯錢。”

“單位不報銷嗎?”他問。

“怎麽可能?阿哥你想得太好了。”

他道:“我們這種單位,平常接觸不到這些。”

“公務員真好,工作穩定,也沒什麽壓力。”

“壓力還是有的,”顧昕停頓一下,忽覺得說這些似乎不必,便笑笑,“各行有各行的難處。有的是身累,有的是心累。”

他送她到樓下。經過旁邊垃圾桶時,一個身影閃了閃,嚇了她一跳。那人個子瘦小,頭發全白。打個照面,便晃了過去。“3號裏那人。”顧昕對她道。她點頭。其實都是認識的。3號裏一個老太,姓周,每天晚上背個麻袋出來翻垃圾桶,從一期到四期,看見礦泉水瓶,便撿出來,踩爛,扔進麻袋。還有廢報紙、舊衣物。誰家要扔大件物什,往往通知她一聲,要不要,倘若要,便自己拉走,大家方便。她也從不推辭的。六十多歲年紀,背有些佝僂,身體卻好,也有力氣。她是貴州農村人,兒子在上海娶妻生子後,便接了她來。白天帶小孩做家務,晚上出來撿垃圾。其實也是閑不住。為這事她兒子不知與她吵了多少回,說家裏不缺錢,犯不著出去丟人現眼。她卻死活不肯。也成了小區裏的一樁奇聞。

“阿哥,”馮茜茜已拿出鑰匙了,忽又停下,問他,“——想不想去喝一杯?”

兩人去小賣部買了酒,徑直到新裝修的房子。走進去,依然存些油漆味。地上鋪張報紙,坐下來。打開啤酒,還有花生和鴨脖。她先參觀了一遍,贊道:“裝修得真不錯。”

“你沒看過阿姐的房子。我這個還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她那裏已經直達小康了。”

“夠好了。我要有你這樣一套房子,就算少活十年都行。”她認真道。

他看她一眼。今天是有些野豁豁了。葛玥幾分鐘前剛發來微信:“在哪裏?”他回答“跟同事喝酒”。與妻子撒謊是經常的事。但今天這種情形,連他自己也訝異。這女孩一邀酒,他便立時答應了。看來是饞了,真想喝酒了。剛才在阿姐那裏,沒討著。中醫的理論,想什麽,便是缺什麽——今日缺的是一醉。

果然很快醉了。他問她:“談過幾個朋友?”她道:“一個也沒有。”他斜睨她:“瞎講。”她道:“不騙你。”他便一本正經地勸她:“那你應該談起來了。”她點頭,“好,麻煩阿哥幫我留心。找個上海人。”他嘿的一聲,“上海人裏,癟三也多的是。”她笑了笑:“美女裏面,壞女人也多的是。可男人還是喜歡美女。”他看向她,“你知道我的事?”她不解:“什麽事?”他嘆道:“少來,你和你姐姐,什麽都瞞不過你們的。”停頓一下,“——我知道,你們心裏會怎麽看我。”

“當心吃耳光。”

顧清俞說展翔。後者坐在沙發上,被這話怔了一下,隨即又笑,“看樣子是真的分開了?”他是指剛才那句“這房子沒男人味道,一走進來就曉得了”。又道,“不怕你表弟看出來?”她一怔,“你遇著他了?”他聳聳肩:“他眼睛長在頭頂,裝作沒看見我。我也只好順著他,假裝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