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計時的廁所(第3/4頁)

絕對不能落了一絲痕跡在公司眾人的眼裏!

他假裝伸了個懶腰,拿起水杯,強裝鎮定走出工位,走向廁所。一進廁所發現,所有隔斷上方的電子屏都亮著。他憑著最後一絲力氣走出廁所,走向步行梯入口,推開入口的鐵門。此時他已經站不住了,心跳得快要蹦出來,眼前都有重影了。他靠在角落的墻上,身子止不住地往下出溜,喘著氣,像因缺水而瀕臨死亡的魚一樣,嘴一張一合,十五分鐘後才緩過勁兒來。

那雋知道自己不對勁兒了,找了個時間去了趟醫院,診斷是由於長期高壓的工作環境導致精神緊張,又嚴重休息不足,他得了驚恐症加輕度抑郁症,最好換份工作。那雋拿了醫生開的藥,盯著“帕羅西汀”小白瓶,五秒鐘後決定,去他的“換份工作”。如果需要換工作,那幹嘛還要吃藥?吃藥正是為了不換工作。

那雋吃了藥,果然感覺好多了。但驚恐症沒有離開他,他慢慢摸索出經驗來了,只要自己感覺不妙,立刻離開工位,找到無人的角落—從前是廁所,現在是步行梯角落,有時是健身房的淋浴間,靜待驚恐的潮汐猛烈襲來,再漸漸退去。每次大概十到十五分鐘,走出無人處後,那雋又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樣。旁邊同事看他端著杯子,還以為他去茶水間續咖啡。

其實沒差,就當是去了趟廁所或者真的去了茶水間,那雋平靜地坐回工位。強者,就是能控制自己,從肉體到精神。在他完成自己的人生計劃之前,誰也別想把他從公司踢走。

有次他從淋浴間走出來之後,恰巧遇到了來檢查公司環境衛生的行政部總監。總監隨口問為什麽最近總是上班時間在這裏看到他?那雋面上鎮定,內心緊張不已,正在思考怎麽回答,總監開口,不無感慨:“那雋,是不是又通宵了?該休息就休息。”原來他以為那雋是加班熬通宵後來這兒洗澡的。那雋釋然,微笑了下,是那種技術精英特有的寡言、懂事孩子受到表揚後的謙遜克制,心裏卻後怕。

最近他不敢再去淋浴間,步行梯正在重新粉刷,也不能去。這可把他急壞了,萬一驚恐症再發作,怎麽辦?因此他預感到不妙時,趕緊給李曉悅打電話,提前下到地下停車場等著。

李曉悅嘆氣,那雋在家的時間很少,兩人往往碰不上,所以他也沒時間跟她細談這個病,可能也是因為不想讓她著急。可她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幹涉。

“你打算怎麽辦?”李曉悅問。

“車還是留給我用吧。我算過了,從樓上到地下停車場,電梯順利的話只要五分鐘。我可以趕在發作之前到車裏待著,只要待過十五分鐘,就沒事。”那雋已經恢復了正常,口吻又變得一如既往的堅毅。

李曉悅道:“你就不能辭職嗎?”

那雋幹脆道:“不能。公司特別雞賊,期權合同相當復雜。如果我中途主動辭職,期權損失極大。”

李曉悅道:“身體最重要,多少錢能買來健康?”

那雋道:“你知道我買房花多少錢嗎?首付五百萬,月供六萬,還三十年。我身上已經沒多少積蓄了,沒有這份工作,拿什麽還房貸?”

李曉悅驚訝,沒想到這個房這麽貴。她嘆了口氣:“把房賣了吧,我們不需要這麽大的房子。有五百萬,買個六七十平的兩居足夠了。你的身體更重要。”

開玩笑!同事都買了大房子,叫他住六十平?那雋一陣輕蔑,李曉悅總是這麽幼稚:“不進則退,你不要兩百平,就保不住六十平。”

李曉悅不以為然:“我聽不懂這個邏輯,誰會去搶你的六十平?”

那雋心想這是一種比喻,不過再聊下去恐怕又要吵起來,他沉默。李曉悅道:“車留給你。房子裝修好了,就讓它晾著味兒吧。最近我要開始和你哥忙起來了。”

那雋知道,哥哥失業之後成立了個公關工作室。他為自己一開始對哥哥的預言而沾沾自喜,替他的未來發愁,又為他的所謂“創業”嗤之以鼻。一畢業就在大廠上班的技術精英那雋根本不相信哥哥能靠三五萬塊錢的投資把生意做起來,他認為創業不過是像哥哥這樣被職場淘汰的中年人體面的退路罷了。他們租辦公室,印名片,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把曾上過班的公司的光榮業績全部算到自己頭上,做成漂亮的PPT,壓制成PDF,發微信都發不過去,發郵箱要發超大附件的那種。又到打印社請人設計,用最好的銅版紙打印出豪華的公司介紹。看著名片上的“總經理”頭銜,他們升出虛妄的喜悅和希望,把名片、PDF和公司介紹到處發,企圖用萬兒八千撬動十幾二十幾甚至上百萬的生意,可惜絕大多數時候都會失敗。

把僅有的一點積蓄燒光,這類人就有了完美的借口:創業失敗,但雖敗猶榮。從此他們心安理得地閑下來,讓妻子或者父母養活自己,同時滿臉悲憤,借這悲憤嚇住所有想問他“你怎麽不去勞動”的人:是命運待他不公,不是他不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