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終南山是個大IP

一覺醒來,沈磊覺得世界微有異樣。細細密密的聲音微不可聞窸窸窣窣地傳入耳朵,延綿不絕,像有人在低語,出了幻覺般。他推門一看,下大雪了。

今年雪來得晚,十二月底了,才有這樣像樣的雪。雪花飄飄灑灑落了下來,天地一片白茫茫,萬壑千山都被雪覆蓋了。沈磊莫名雀躍起來,穿上厚厚的羽絨服和皮棉靴,提了桶到水池一看,謝天謝地,雖然下大雪,溫度卻在零上,水沒有上凍,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中冒著熱氣。沈磊舀了一大桶水提回屋,轉念卻笑話自己,下雪天還怕沒水嗎?終南山的雪,必是最天然的飲用水。

吃完簡單的早飯,帶上兩塊昨晚蒸的土豆,還有一小袋自己炒制的糖炒核桃仁當幹糧,沈磊出門去巡山。

大雪柔化了一切嶙峋的線條,視線所及之處,萬物萬事變得溫柔敦厚。聽著腳下咯吱咯吱踩雪的聲音,他打趣自己,大王叫我來巡山?不,我就是山大王。

雪越下越大,他越走越遠。一條獨木橋橫過小溪,通向對面的山。橋上覆滿白雪,橋下的小河流水潺潺,蒸騰著霧氣。站在橋上四望,寒風蕭蕭,飛雪飄零,電視劇《雪山飛狐》的主題曲不自覺響在耳畔。他沒趕上這部劇熱播的年代,不過這首曲子是姐姐的最愛,小時候常聽她放,倒也熟悉。沈磊胸中油然蕩起一陣豪情,撿起一根樹枝,當胸豎立,突然又往前刺去,口中叱咤有聲,踢騰起一片雪霧,假裝自己是胡一刀。天地間唯余他一人,盡可讓他任性滑稽似幼童。在紛飛的大雪中肆意揮舞過足了戲癮後,他將樹枝一扔,又對著大山呼嘯了起來。聲音沒傳出去多遠,很快就淹沒在紛飛大雪中。

沈磊繼續前行。他爬到一處較高的山頂,極目遠眺,俯視著蒼茫群山,欣賞一陣後,坐下來,掏出冰涼的土豆和那一小袋核桃,臉躲在羽絨服又寬又深的帽子裏,一口一口把它們全吃了。一邊吃他一邊想,房價平均6萬的北京,有這樣的景致嗎?年薪百萬的人,有心情欣賞這樣的風景嗎?太傻了,太傻了。他們這些人,埋頭趕路,根本不知道世間有這麽多美妙的事物,完全免費。天地這樣廣闊,個人那點微不足道的得失,算什麽?

玩得盡興了,沈磊轉身向家的方向走去。走著走著,他發現不對勁,周圍景致似是而非。他換了條路線,走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對。可是大雪覆蓋了一切,從前那些鮮明的標志,現在都消失了。他漸漸恐慌起來,一邊懊惱不已。他只是想走一走,沒想到走太遠了。擡頭看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沒有太陽,不能辨認方向。他打開手機,四處轉著,尋找4G信號,卻一直連不上。正著急間,忽然想起手機上有指南針功能,趕緊調出指南針,試著按它指導的方向走。但是從來沒有用過這項功能,他也不太懂得怎麽用,走著走著,又迷茫起來。到底這方向對不對?可別被它帶到溝裏去。

看一下手機,此時已是下午四點,雪仍在沙沙下,一腳踩下去,雪沒腳脖。那一點幹糧不夠消耗的能量,肚子餓了起來。沈磊腿發軟,看著自己身處的這個山谷,四周一片白茫茫,哪個方向才通往正確的道路?天堂地獄就在一瞬間,難道自己真的走不出這雪山?他捶著頭,痛罵自己太大意。白讀了那麽多年書了,大雪天進深山要提防各種意外,這是常識,更何況他在1600 米的高海拔處,怎麽一時高興,忘乎所以了呢?

不能坐以待斃,天黑之前必須找到突圍的路。沈磊打起精神,改了主意,由回家改成往山下走。往低處走遇到人的可能性大多了,生機最大。他在雪地裏艱難前行,渴了就捧一捧雪吃一吃。記不清走了多遠,天色更加暗淡,五點了,夜幕即將降臨。他的腳板已經凍得僵硬,臉也凍得發麻。倦意襲來,他好想靠在樹上休息一下,但知道絕對不能停下來,否則就是死路一條。可是舉目四望,那麽多條岔路,飛雪迷亂了眼,到底哪一條才是通往山下的?

沈磊打開手機,再度嘗試著搜索信號,仍一無所獲。他的心往下沉,眼睛發熱,鼻子發酸,想在手機備忘錄上寫點遺言,可是寫給誰,寫什麽呢?對於這個世界,他來山上這七個月,已經對它釋懷。謝美藍他也早就原諒,終南山地勢太高,一個居高臨下的人,可以把一切看透,有能力原諒。他只是舍不得父母和姐姐,他們這七個月,徒勞無功地一次次打電話,發短信,發微信,哭泣,好言相勸。前幾個月,這些東西如春天的飛絮一樣從他面前飄過,除了讓他厭煩,無半點作用。現在他一條條翻看著那些微信和短信,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用僵硬的手指頭打著字,只在備忘錄上,並不發出去。如果他真的要死在這雪山裏,那就等冰雪融化他的屍體被發現後再讓他們知道,而沒有必要從現在起就開始心急如焚猜測,興師動眾搜山。他這輩子對父母和姐姐一點回報也沒有,這是僅有的能為他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