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生活在繼續

沈家村的主路上,這天走來一個年輕男子,背著個大行李包。再怎麽風塵仆仆,也看得出他是個讀書人。沈家村的人仔細辨認,認出那是沈磊。一時間大家奔走相告,傳說中因為離婚出去當乞丐的曾經的天之驕子回村啦。什麽當乞丐?有人笑著斥道,明明覺得這個詞很帶勁,看別人幸災樂禍的模樣,又抱打不平。別亂嚼舌根,人家是去流浪。流浪不就是乞丐?不是流浪,是隱居。你看他那模樣像乞丐嗎?好端端地跑去什麽終南山隱居,我看這人精神多少有點問題······他們議論著,沈磊從小到大在村莊裏獨一份的斯文安靜,此刻回憶起來,便多了幾分可疑。

父老鄉親議論著,沈磊神情淡定,一步一步向家走去。大巴停在鎮上,他想反正也不遠,鎮上打車比較麻煩,索性走回去得了。他曾經從泰山走到終南山,如今這幾公裏路算什麽?至於被村裏人圍觀指點,他根本不在乎。從前他都不在乎,現在他大徹大悟,更不會在乎了。他向認識的人點頭,既不過分熱情矯飾,也不冷淡高傲以駁回他們探究的眼神。

大伯最先看見沈磊,飛奔過來,到跟前上下打量著他,捶著他的肩膀,激動道:“沈磊,大侄子啊,你怎麽回事啊?”

沈磊道:“我沒怎麽回事啊,就是回來看看我爸我媽。他們呢?”

大伯一指隔壁樓門口的蔬菜大棚,大叫著沈磊父親的名字:“家慶,沈家慶,你兒子回來啦。”

沈磊走進蔬菜大棚,父親母親已聞訊趕出來,撞了個正著。母親摟著沈磊大哭了起來,父親和大伯在一旁跟著抹淚。大家坐下細談,沈磊把自己在終南山的日子大致描述一遍。三個長輩聽著,覺得此事雖然離奇,倒也不算什麽理解不了的事情。沈志國兄弟回村之後,把沈磊的事情添油加醋說了一番,大家想象他不定怎麽個慘法,沒想到經他一說,終南山上的生活還挺寫意。這不,沈磊的好面色就是證據。

父親問接下來的打算,沈磊說沒打算,所以回家待幾天,好好想一想。父親小心翼翼,如果你不想在北京了,想回家發展也可以。咱們這兒也年年招公務員—他意識到公務員三個字對兒子是個刺傷,趕緊說,考教師編也可以。沈磊笑笑。他這個被除名的前公務員,余生想再考任何公職,都不可能了。估計去上市的大企業打工,也會有點障礙。父親如果知道了,會不會非常傷心?

沈磊躺在二樓臥室的床上,望向窗外。關上大門,只看這一角,這裏和終南山有點像,青山起伏,非常安靜,村道旁柳樹成排,暮春的柳條兒青青,撫慰心靈。但是,他還是喜歡北京,雖然北京給了他那麽大的打擊,可他不到三十二歲,未來還有無限的想象空間。而且北京足夠大,容得下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連躺屍也是在北京躺得舒心。父老鄉親們的指點雖不能引起他內心的波瀾,但太吵了,吵得他躺不好。更何況,他也不想一直躺屍下去。他只想做廢人而已,可不想做死人。

回趟家,是對自己流浪一年多的告別,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對父母無言的道歉。他曾經以為流浪是對父母的報復,如今深覺想法幼稚。生活已經翻頁了,他現在不恨任何人,包括謝美藍。如今想起這個名字,他只覺得那是曾經認識過的一個熟人,心中毫無波動,無悲無喜,甚至覺得有點無趣。恨也是需要感情的,他對她不再感興趣了,這就是最大的進步。他的心騰得幹幹凈凈,才好往裏裝新的東西。

他也不覺得逃離北京的日子是蹉跎從而悔恨。凡走過,必留下痕跡,沒有流浪和隱居,他也修不來今日寧靜的心境。不錯,從前他心境也一直寧和,但那是未經檢驗過的。如今檢驗過了,他證實,他就是能以這樣的心境度過余生而無憾。他從頭到尾,都是對的。

陸總的死對老那打擊非常大。仿佛是收到某種暗示,暗示一切掙紮努力都毫無意義,老那徹底頹了,放棄繼續找客戶,每天早晨送完女兒後他徑直回家,睡個回籠覺,醒來後已近中午。母親和沈琳在廚房忙碌,用大鍋燒熱水,焯豬蹄、雞爪、翅尖等肉食,拍蒜切姜洗蔥打蔥結,做著鹵制前的準備工作,繁雜勞累。世人慌慌張張,不過圖碎銀幾兩。老那從前是看不上這碎銀的,偏偏沈琳這碎銀幾兩,可護老少平安,這讓他倍加惆悵。惆悵使他頹廢,以至於不能夠進廚房幫忙,自顧自歪在沙發上看電視。吃完婆媳做的飯之後,他又回屋睡中午覺。晚飯他幾乎一粒米不吃,一瓶又一瓶地喝啤酒,喝得醉醺醺,倒頭便睡。

孩子的學習他也不管,從前他也不管,現在有時間了,也不知道從何管起。有一天他突然想管,卻管出一場大吵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