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命運(第4/5頁)

門房正在院裏站著,冷不丁見外頭進來了個盲眼女孩子,便有些摸不清頭腦。這女孩子穿得灰撲撲的,乍一看不是什麽闊綽小姐,然而定睛再看,她那身灰撲撲的衣裳都是好料子,她本人也是非常之細皮嫩肉,又絕不像是平常人家的孩子。門房正看著她發愣,米蘭已經察覺到了他的存在,扭頭向他開了口:“您好,請問,這裏是濟慈醫院嗎?”

“不一定,看心情。”

洋車夫答應一聲,又給她指明方向,讓她進了醫院大門。這濟慈醫院的全名,乃是“濟慈大眾醫院”,占地一座兩進的四合院,裏面各科俱全,從割痔瘡到接生孩子,全能,尤其擅長治療花柳病,院長對所有花柳病患者一視同仁,全部注射六零六,藥水絕不摻假,幾針紮下去,真能緩解患者的難言之苦。除了治療身體的病痛之外,這家醫院還兼治窮病,周圍窮人若是一時間走投無路了,可到此地賣血,血價公道,一磅十元,還經常四舍五入的給窮人多添點,湊個整數。所以這家醫院生意興隆,門口總有汽車停著。

司徒威廉用剪刀一磕沈之恒的腦袋:“反正我知道,你虧待不了我。你等著,我給你剪個漂漂亮亮的新發型。”

米蘭沒有零錢,而且兩毛也罷一塊也罷,對於她來講,其實區別不大,橫豎她只是想來濟慈醫院,既是來到了,那麽就算她達成了第一個目標。對著洋車夫搖了頭,她說道:“那你別走,我到醫院裏找個人,說幾句話就出來,你再把我送回去就行了。”

沈之恒擡了頭,有點警惕:“什麽新發型?你給我剪短了就成,別拿我的腦袋鬧著玩。”

洋車夫笑道:“多了!這點路哪用得了一塊錢?您給我兩毛就成,多了我也不敢要,萬一回頭你家大人知道了,非罵我欺負孩子不可。”

“就剪我這個發型,怎麽樣?”

洋車一停,米蘭又是向前一栽。摸索著下了地,她從衣兜裏掏出一張鈔票,遞給了那洋車夫:“夠嗎?”

“爆米花腦袋?我不幹。”

洋車跑起來,人在座位上是向後仰的,她難得出門,偶爾出門也是坐汽車,第一次這麽在大街上仰著跑,她捏著一把汗,總怕自己仰大發了,會向後一個倒栽蔥,栽到街上去。幸而那洋車夫跑不多久就停了下來:“小姐,到啦!”

“你不懂,我這個發型絕對是今年巴黎最新的款式,我這是沒梳好,打點發蠟就不像爆米花了。”

米蘭沒想到濟慈醫院這麽近。

“不行不行,我明天是要出去見人的。”

她真怕洋車夫不認識濟慈醫院,然而洋車夫很痛快的答應了一聲:“好嘞!您坐穩了!”

“哼!”司徒威廉“嚓”的一合剪子:“由不得你。”

她坐上一輛洋車,攥著盲杖的手心全是汗:“我去濟慈醫院。”

司徒威廉如願以償,將沈之恒兩鬢剃得發青,使其沐浴了巴黎吹來的摩登西風。

輕輕推開樓門,她一閃身出了去。快步穿過院子,她出大門上了街,邁步走向街尾,她遠遠就聽見了洋車夫們的說笑聲。

然後將一瓶血漿塞進帆布挎包裏,他要把沈之恒秘密的送回沈公館去。走到門口一回頭,他沒瞧見沈之恒,連忙拎著挎包回到浴室,就見沈之恒對著玻璃鏡子,正在往頭上塗生發油。

不過,她還有別的辦法。一邊走一邊張開右手五指,她在走廊拐彎處抄起了倚著墻壁的盲杖,左手插在洋裝上衣的小口袋裏,裏面塞著兩張鈔票。她用不著錢,平時也從來沒有人給她錢,但她也偷偷的存了幾塊錢,存了這幾塊錢要做什麽?她自己本來也不知道,今天明白了,大概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幾塊錢就是為了能讓她今天出門的。

“沈兄,你不至於吧?”他哭笑不得:“大半夜的,誰看你啊?”

她看不見電話簿子上濟慈醫院的號碼,想要知道,只能請人幫她看,可是她能請誰去?請家裏的老媽子?老媽子會允許她無緣無故的給個陌生醫生打電話?

沈之恒將頭發偏分開來,向後梳去。沒了碎發的遮掩,他徹底露出了瘦削面孔,大眼睛陷在黑壓壓的濃眉下,他鼻梁高挺,嘴唇纖薄,下巴都尖了。擡手正了正領帶結,他對著鏡子嘆了口氣,轉身面對了司徒威廉:“我這種人,最怕的就是出紕漏。尤其是這一次,更不能讓人看出我是死裏逃生。”

這時正是上午九點多鐘,米公館靜悄悄的,是從米太太到老媽子,都沒有醒。從走廊內的電話機旁走過,她想起了昨夜廢墟上的那位先生。他求她給濟慈醫院打電話時,一定是忘了她的眼睛。

“看出來又怎麽樣?反正你又沒真死。”

再醒來時,她頭重腳輕,手是冰涼的,額頭卻滾燙。她知道自己是病了,但並不聲張,悄悄的洗漱過後,她推門走了出去。